于云奎疑惑地说:“你说送我去见倪昆……那为什么对我下死手。我要是死了,怎么去见他?”
二人打进了倪家寨,长枪短刃相接,寨子马厩里的干草都给掀得满天飞。偶尔路过几个人对这番情景也习以为常。寨中一副萧瑟模样。
钟夫人刚回寨子里就看见塌了一半的凉亭,气得眉毛倒竖。如今也没有几个护卫,于是钟夫人提起鸡毛掸子就进屋了。
“倪欣,你哥才走几天?你也要死是不是——”
钟钏的怒喝在她走看清屋中的人时戛然而止。
钟夫人冷冷地说:“你倒来得快,和闻了腥的狗一样。”
钟夫人随手一扔,那根鸡毛掸子打在于将军的铠甲上“哐”一声,又掉在地上。于云奎还穿着行军的铠甲,头盔倒在一边。
屋中央放着一具棺材,于云奎坐在棺材边上。屋里的写着“奠”的丧灯和白色魂蟠全被于云奎扯了下来,纸和布料划烂了堆在角落里。他就差没把棺材都劈开了。
钟钏看着这一片狼藉,下意识皱眉:“于云奎,你又发什么病?”
“骗我这么多次,这次我可不信你。”穿着铠甲的人没有理会走进屋中的钟钏,而是对躺在棺材里的人微笑,“都多大的人了,还犯少爷毛病?”
躺在棺材里的人面色惨白,双眼紧闭,两手安稳地交叠于腹部……早就断了气。于云奎亲昵的刮了刮死人的鼻子:“太阳都升起来,别赖床啦。”钟钏看得一阵恶寒。
“你疯了,于云奎。他已经死了。”钟夫人看着坐在棺材边上的人,心中感到又悲伤又恶心:“我和欣儿不一样,我不跟你动手。你自己滚吧。”
于云奎转头,眼中疑惑:“不和我动手?”
“别以为谁恨着你,于将军。倪家走到这一步早就和你没关系。”钟夫人走到棺边,拍开于云奎放在倪昆脸上的手,“我儿的死也与你无关。”
于云奎说:“和我没关系?”
钟夫人冷笑道:“倪家人的死自然是为了保卫倪家寨。于将军,你又算是倪家的什么人?”
于云奎骑马的路上淋了雨,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好像一条落水狗。“我对倪家当然什么都算不上,”于云奎牵起棺中人的手:“但我是他的敌人。”
“敌人?太高看自己了。”钟夫人厌倦地说,“昆哥儿是不懂事才把你看成敌人。于云奎,当年我要是教出了你的血性果敢,我今天也能当你是仇敌。”
钟夫人:“但你如此怯懦,只不过是一条朝堂的走狗。”
倪昆躺在棺材里,表情平静,仿佛只是坠入梦乡……可他已经死了。于云奎低头看着倪昆。
钟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你要是希望昆哥儿死,他早就死在战场上,至少能鼓舞士气——而不是在深夜里死得悄无声息。你既没有背叛的决心,也没有忠诚的品质,这才叫倪昆死得不三不四。”
于云奎听了这番话仍不为所动:“我要带倪昆走。”
钟夫人:“……你听不懂好赖话吗?”
于云奎惨笑一声:“那您呢?钟夫人。”
他撑着刀柄边从地上站起来,铠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年轻将军向前迈了一步,挡在钟钏和倪昆的棺材之间。钟夫人警惕地后退一步,年轻将军高大的影子落在灵堂里。
钟夫人:“我不会让你带走倪昆,他是倪家人。”
于云奎拔刀出鞘。钟钏眯起眼睛,银色的大刀如镜面一样映出她的面容,严肃而遍布皱纹。钟钏说:“你要在昆哥儿面前和我动手?”
“不会的,夫人。我不会再伤他的心。”钟钏看着于云奎戴上头盔,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惊讶地发现那双眼睛看起来比自己的眼睛更苍凉漠然。
“您说他是倪家人。”于云奎说,“但您也只是把倪昆当一条狗,所以我要带走他。”
……
倪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冻得失去知觉,身体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
一旁站着两个穿粗麻衣服的仆从。他们没注意到他醒了,正在忧心忡忡地交谈。这两个仆从是生面孔,穿的衣服也不像倪家的……他醒过来了,但不在从前的地方。
这是哪里?是牢房吗,倪昆只记得兵败之夜四面楚歌,他饮下毒酒,并无怨言。难道那酒中只是令人昏睡的成分……那他又在什么地方醒来,是谁想要救他?
倪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在昏迷状态,偷听那两个仆从讲话。
一个声音:“都……都,都说不要把……把他放这里。”
另一个声音恶狠狠的:“闭嘴!我怎么知道会这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倪昆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装晕。
那个结巴声音发颤:“泥……泥巴,是不是死了?”
凶狠的声音也弱了下来:“不会吧……”
倪昆适时地“醒”了过来,两个人慌忙凑下来看。倪昆张开嘴想再虚弱地呼救一下,却发现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完全发不出声音。
结巴的仆从担忧地说:“泥巴,是不是……是哑巴了?”
长着麻子脸的仆从松了口气:“哑巴就哑巴吧,捡回条命都不错了。”
两个下等仆从用麻袋把倪昆装了起来,一前一后抬着麻袋把他抬出去了。倪昆也很配合地装作自己是个死物——他现在还使不上劲儿,这两人刚才还在为他的性命担忧,眼下大概不会害他。
倪昆被装在麻袋里一颠一簸的,不太好受。倪昆判断走在前面的麻脸是个跛子,后面的结巴力气很大,走路也稳。
他们停下了脚步。倪昆听见一个声音询问结巴:“麻袋里装的什么?”倪昆竖起了耳朵,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似乎是一个教养良好的中年人。
结巴支支吾吾地说:“泥……泥巴……”他听起来很紧张。
麻脸跛子接了结巴的话,谄媚地说:“是于老夫人的花泥,肥得很,种出来的花又大又艳……我们正往府里搬呢。”
那个中年人似乎是管事的,沉吟片刻:“你们俩形象不好,别往前院走碰上贵人。你们绕到于府后院去搬。”
yu府,余,鱼,还是于,是哪个字?这是谁的家宅,是私宅还是官邸……这里怎么这么冷?倪昆在南方长大,连冬天下雪都没怎么见过。他现在缩在麻袋里冷得发抖,沾着泥巴的两只手上结着茧子——不是练武的茧,是做苦力活做出来的茧。
倪昆看着自己的手,是一双劳碌的手。这具身体不是他的。
被两个人扛着的麻袋颠簸了一下,引起倪昆头脑的轻微晕眩。看来他还是死了,倪昆想。
结巴和跛子把人抬进了屋子。倪昆被从麻袋里抖落出来后,力气大的结巴抱起他放在大通铺上。大通铺上只有一条单薄的被子,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跛子问他:“泥巴,你还说得出话吗?”
倪昆摇摇头。
“那也很好,祸就不从口出了。”跛子语重心长地说,“不要伤心,兄弟,捡回一条命就好。我和结巴还以为你死了。”
倪昆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具身体的原主是真的死了,在天寒地冻里被冷死了。现在醒来的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跛子犹豫了下,又从袖子里掏出半个馒头塞给倪昆:“吃点东西。”
倪昆刚接过那个冻硬的馒头,门边就响起了说话声:“又不是休息时间,你们怎么还赖在屋子里?”
跛子和结巴被叫走了。来监督他们干活的是一个穿戴更好的仆人。来的人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倪昆半死不活、动弹不得的凄惨样子,皱眉说:“你的话……你明天再来做工吧。”
他们前脚刚走,倪昆就立刻下床来到窗边目送他们,确定他们走远。
倪昆披上薄被。他现在确实身体虚弱,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脆弱……但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眼下的情况。
倪昆环顾四周:屋子很小,陈设简陋。一张几人睡在一起的大通铺,用来放东西的箱子,角落里的一只独凳,凳子上有一只水壶——这就是屋子里的全部家具陈设了。没有桌子衣柜,更没有镜子,倪昆没法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能从自己的视角打量身体。
他的身高应该和以前差不多或者矮一点,瘦得皮包骨。倪昆蹲在地上,把冷馒头掰着吃掉了。一点也不好吃,他现在连吞咽都很艰难,但这具身体需要进食。
倪昆走到室外。这里是一排下等仆从的住所,白天时大家都在干活,没什么人在附近。
倪昆大着胆子往更远的地方走,走到了一处芦苇丛生的湖滩。冬日的初雪下了好几天,轻盈的雪花落在芦苇丛中,像漫天飘絮。
倪昆扒开芦苇往深处走,直到看见了视野开阔的湖面:一片结冰的湖面,反映着天上的日光。初冬,湖面的冰层并不牢固,倪昆还能看见冰下游鱼的影子,在湖水中划过细小的波纹。倪昆看着湖上的倒影,看见了这具身体的面容——让人过目就忘的长相,很方便倪昆隐藏身份。
他看见自己右眼的眼角有一个黑色小点子。倪昆用手擦了擦,才发现那是一颗泪痣。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叫“泥巴”。
湖上有曲折的回廊,湖边是柳树和气派屋宇。雪落在雾蒙蒙的湖面上,好似梦境一般……倪昆有些恍惚。倪欣上了学堂会认字后,看到了书中描写雪景,就一直吵吵嚷嚷想去北方看雪。她长大懂事后就不再说这样的话。
倪昆想,他现在是身在何处,离前世有多远呢?他下葬的晚上倪欣是不是又哭了一夜。
倪昆裹着薄被站在湖边,对着湖上景象发愣,任由思绪发散很远。余光里他看见一个人影来到了湖面的凉亭上,倪昆没什么兴趣地扫了一眼。他对眼前的风景更有兴趣。
但是那人站定了,一直看着他的方向。
倪昆起初不在意,并不认为自己现在的破败样子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而且他们离得很远,互相看不清相貌,倪昆只看得见对方张扬的白狐裘。
但是穿着白狐裘的人过了好久都没有动一下,倪昆察觉出不对劲了。
这时湖上的人也动了,他竟然抬手从背后拉出一把弓。
倪昆心中警铃大作,一边观察对方一边后退进芦苇丛。
那人是一个准头极好的弓箭手,比起视觉更擅长预判动态: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插在距倪昆一尺远的湖滩里。如果倪昆刚才慌不择路地逃跑,现在已经中箭了。
但倪昆并不着急离开。
他蹲下来,仔细检查那一支箭。白色箭羽如雪一般,这说明武器造价昂贵——对方是一个有身份地位,而且精通武艺的人。说不定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
倪昆转动这支箭,看见末端刻着一个小小的“于”字。倪昆心中大震。
原来这里是于府,倪昆正身在京城。刚才那个人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他的死对头,平乱有功的于将军。于云奎。
倪昆这个前朝余孽,现在正身处朝廷重臣的宅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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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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