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回暖,这座宏伟的府邸迎来了罕见的热闹日子。
月底于府要办宴会了。
倪昆起初不知道这事,像往常般走在路上,他被一个抱着水桶的人差点撞上。那水桶很大,抱起来时会挡人的视线。
倪昆让道让迟了,步履匆匆的人险些摔倒,水从抱着的桶里洒出一些。
“不要挡道!”抱水桶的人怒视倪昆。
不只是洒扫的仆役在忙碌,还有踩着梯子把灯笼挂上屋檐的人,倪昆路过制衣坊时看到窗子里点灯裁新衣的绣娘,针线在双手间翻飞……
倪昆回到自己的偏院时,发现多出了几个人。小管事在院里站着。
倪昆很疑惑。李儒正在辛勤工作,把一尘不染的香炉扶手擦得锃光发亮。倪昆趁小管事走远了,把他拉到一边:【这是怎么回事,来了那么多人?】
李儒说:“太,太忙了,人手不够……”
李儒语速慢,口齿还不利索。
等他说完话,倪昆要问他下一个问题的时候,巡逻的小管事又开始往回走了。倪昆只好闭嘴。
倪昆蹲在地上,装模作样的把湿布巾在地上擦来擦去。另一边有人拎着干净的水和簸箕,路过倪昆时多看了他一眼。
倪昆以为对方认识这具身体之前的主人,就抬起头笑了笑。
那人却没有回应倪昆的示好,反而对他不悦地皱起眉头,然后离开了。
倪昆一头雾水。又一次趁着小管事看其他方向时,倪昆溜到李儒身边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儒满头大汗,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擦额头。他说:“要、要办宴——”
“怎么回事?又是你们两个在讲悄悄话,不准偷懒!”小管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把手搭在两人的肩膀上,“李儒,你继续干活!”
李儒连连道歉,拎着自己的水桶走了。
小管事转向倪昆,后者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看着脸皮这么厚的下属,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句:“你不干活,就不要妨碍别人干活。”
倪昆很惊讶,指了指自己。就这样吗?他还以为至少会被训话呢。
小管事嘴里说着诸如“一个哑巴”“水撒得到处都是”“真麻烦”,一边念叨一边推倪昆的肩膀。
倪昆被推出了院子。
他听到身后的人嘟哝了句“几个月了什么都不会做”,然后是院子里关门落闩的声音。小管事怕他再溜进来会给人添乱。
倪昆惭愧了。
他还以为自己每天在李儒身边浑水摸鱼,做得可高明了,结果别人什么都知道。这个念头让倪昆有些郁闷,以至于吃饭的时候多揣了两个馒头回来,和李儒分着吃。
倪昆刚拿出馒头,一只小东西从前门窜了进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尾巴贴着倪昆的裤脚。它舔舔自己的爪子,谄媚地喵了一声。
倪昆认出来是那天翻出墙头,打碎花盆还栽赃给自己的恶霸狸花猫。小猫咪还有两幅面孔呢。
李儒见猫乖巧,把手中馒头掰下一个角,喂给狸花猫。然而它凑上来闻了闻,舔了一口就偏开头,十分矜持地卧在地上,不为所动。
倪昆也蹲下来。
猫瞅了他一眼,还是没动。
倪昆靠近它,打算也掰一点馒头试试投喂的时候——狸花猫突然弹起,一口叼走了他手里一整个大馒头。
李儒:!
那是他的午饭。李儒急急忙忙伸手去抓猫,猫轻巧地躲开了,让他抓了一手地上的雪。他又试了好几次,手冻得通红。
李儒着急地说:“怎么,怎么这样?”
倪昆在一旁看得很乐,这么大个人竟然被猫给欺负了——他仿佛完全忘记自己也被这只狸花猫嘲讽过。
倪昆告诉李儒:【它怀孕了,需要吃更多东西。】
倪昆以前养过一只猫,脾气也像这只。人喂的食物不吃,非要吃从人手里抢来的东西,仿佛看见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会让它吃得更有滋味。
这只狸花猫肚皮浑圆,估计快生了。
冬天接近尾声,春天近在眼前。倪昆逗猫,看着猫因为抢不到他手里的馒头,气得在地上磨爪子。李儒赶忙把猫抱起来远离昂贵的地板,于是可怜的结巴又被猫抓了。
倪昆心情不错地想,天气回暖时院子里会多出一窝坏脾气的小猫崽了。
可惜,倪昆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南方,极少到京城来。所以他不了解这里的天气。
某天清晨,倪昆打开窗户,窗页活动时结着冰凌的铰链嘎吱作响。
倪昆呼出一口气,空中飘起白雾。这是他头回看到压断树梢的大雪,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绿得晃眼的嫩芽,在突如起来的冷意被重新磨成一树枯枝。呵气成冰。
倪昆在窗边没站多久,就把窗户合上了。
倒春寒,鬼门关。
外面是大风大雪呼啸,这样的天气倪昆是万万不愿意出门的……也不知道那只怀孕的母猫还活着没有。
倪昆蹲在自己的炕边,数屋里剩下的柴火还能坚持多久。他在心里盘算着,是在冻死之前等好心人找上门呢,还是现在顶着冷风出去找李儒求助呢?
不过,还没等他做出选择,就有人来敲他的门。
不是来送温暖的好心人,而是催他上工的小管事。
倪昆一打开门,对方就没好气地说:“怎么还磨磨蹭蹭?”
室外风很大,雪被卷在风里,让外面的能见度变得很低。
倪昆看见管事的身后,有一排蒙蒙亮的暖黄色光在风雪里流动着。倪昆眯起眼,他没看清那流动的暖光是什么。
“发什么愣?府中的宴会快开始了,你迟到了。”小管事把手里的灯塞给倪昆,“拿上,跟我走。”
灯笼顶端由绳子连接着木棍,倪昆拎起那根木棍。明黄的灯在他手中晃了晃,他跟着管事走进了风雪里。天气真冷。
烛火的光从灯笼里透出来,明亮却没有温度。倪昆向着前方的光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一列和他一样擎灯的仆从,有男有女。天色尚早,倪昆走进他们中间,他们要去准备开宴的事宜。
“这是于将军的生辰宴,许多贵人都在场。”小管事听起来很紧张,“你们要是出了乱子,可免不了许多皮肉之苦。”
大家都低眉垂首向前走,唯独倪昆抬起眼皮瞥了小管事一眼,被后者逮了个正着。
倪昆看着小管事为了寿宴坐立不安的样子,没忍住露出了点笑。小管事狠狠瞪了他一眼。
倪昆习惯性向对方眨了眨眼,随即心中后悔。
他上辈子无法无天惯了,惹了身边人不高兴就靠那张漂亮的脸蒙混过去。但是这辈子他只是个普通人。
果不其然,倪昆被那个管事从队伍里拎出来。
小管事对其他人冷冷地说:“你们继续往前走。”
倪昆在心中暗暗叫苦,他在这人手下混吃混喝好几个月。
这人对他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心里想必对他积怨已久,今天终于要和他清算了……他一会儿是打昏对方就跑呢,还是打昏对方后找个能挡风的屋子抛下呢?
“眼珠子转来转去干什么,”小管事不满地说,“还在走神儿?刚才那些话是说给你听的。”
说给他听?倪昆有点奇怪。
“另外几个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做事又细心又麻利。只有你这个新来的才会给人添麻烦,”倪昆看见年轻管事的耳朵根红了一点,“你一会儿就跟着别人,规矩些。”
倪昆观察着他的表情,试探地点点头。
小管事突然说:“我叫赵小二。”
倪昆继续点头,不太理解地看着他。
“府里的赵总管是我伯伯,你要是遇到麻烦可以报我的名字。”小管事说着话,耳根的红蔓到耳廓了。
现在倪昆再迟钝也明白这个年轻人的意思了,但面上还是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
小管事只好瞪着他说:“最好别给我添麻烦。”
气氛陷入了沉默。
小管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番话。
这个新来的仆从和其他人很不一样。别的仆人都老实本分,只有他好吃懒做,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总是亮着光,好像思索着从哪里偷油的小老鼠。
这个人是不会说话的哑巴,但是眼睛却总是说着许多事情……哪怕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站在雪地里,哑巴仆人的眼睛都还在说话。那双眼睛正在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哑巴比划着手语。赵小二的奶奶是个聋哑人,所以他能看得懂。
哑巴说:【你多大了?】
小管事下意识拽了拽自己的衣摆:“十七。”
哑巴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波流转熠熠生辉。那人眼角的痣都成了一颗漂亮的点缀,让平凡的面目生动起来。【和他那年差不多大……】
小管事好奇地问:“他是谁?”
哑巴戏谑地笑了笑,比划了一个人的名字。小管事的微笑僵在脸上。
【于云奎,你们于将军。】
……
有些升温的气氛立刻冷却下来。小管事仿佛清醒了过来,又公事公办地叮嘱倪昆几句。
倪昆重新跟上了擎灯的仆从们,走在队伍的最末尾。
雪渐渐小了,于府的景象清晰起来。
仆从的队列行经湖边,从边上的两扇侧扉流入高门大殿中,巍峨的大门紧闭着。
倪昆在进门前转头回看了一眼。
他看见结冰的湖面倒映着清晨的雾气,晨光中众人的灯盏还没有熄灭,像天亮时暗淡的星光。府中肃穆,大家都暂时失去了言语能力,雪沉默着落满了一片片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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