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昆今晚在雪里冻了很久。他这具身体弱得厉害,基础状况连上辈子都不如。
从前他好歹有几个药罐子给他吊命,这辈子倪昆全靠意志力硬撑。他打量着李儒犹豫的表情,试图判断对方接下来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但寒风吹得他手脚冰冷,身体发麻。他眼前有些模糊了。
“我,我,受过于将军恩惠……”李儒说得吞吞吐吐。李儒看着倪昆煞白的面孔,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着让人心里发毛。
分午饭时给李儒分馒头的好友消失了,倪昆失去了往日懒散宽容的模样。他的目光像雪一样冰冷,像风一样虚无。
李儒心慌,以为自己又犯错闯祸惹人讨厌了。倪昆走得越来越慢,甚至在原地站定。
李儒磕磕绊绊地交代完了,忐忑不安地闭上嘴,观察好友的反应。倪昆没有说话。
他们落在戏班后面,大队伍的人马已经走得很远。李儒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你——”
倪昆身上半分力气都没有。他在昏迷的前一秒里感到天旋地转。
……
倪昆在一辆马车上醒来。
他睁开眼,眼神过了一会儿才聚焦。
倪昆闻到了一股麝香和檀木的味道,又干又烈……尽管是每一寸都与黄金等值的熏香,但他的鼻子已经太久没有泡在这种浮夸的味道里。
倪昆很不适应,低下头,没忍住干呕起来。
这时倪昆才发现他身上盖着一条灰色的貂裘,那衣服上的毛针尖般细,质地柔软,在烛光下泛起银光。毛根漆黑地扎在真皮里,密而结实。
难得的安逸温暖。倪昆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里紧张不安出了一身汗。
“看给热的。”
倪昆定神,扶着车窗抬起头。面前看装束是个富家公子哥,身穿石青绸缎夹袄,衣饰上花纹繁琐。此人桃花眼狭长,仿佛天生自带几分调笑。
这人长得让人眼熟,倪昆产生了遇见同类的感觉。不久前在宴会上倪昆才看到过他,华贵装束在一众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中也十分显眼。
倪昆身上这件貂裘大概也是他的。
如果倪昆上辈子认识这样的人,他很快就会记起对方。但倪昆现在有点晕乎乎的。
对方也在打量倪昆。碍于他脸上被汗水黏着的头发,那人伸出手握着一把扇子拨了拨倪昆的下巴。他动作,手靠近时倪昆又闻到了一阵烈性的香味。
倪昆忍住不适,却下意识皱起眉毛。
“长得一般。”那人笑眯眯地说,“脾气有点意思。”
倪昆感觉到那把扇子拨开了自己脸上的头发。他感受到对方的审视估量,装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吞了口唾沫:【谢谢您救我一命。】
那人看不懂手语:“比划什么,偷摸在骂我?
“他说很感谢你。”另一个声音从倪昆背后响起。
倪昆看着穿罗着锦的富家公子合上折扇,饶有兴趣的目光从倪昆的脸上转到倪昆的身后。
“我一直以为,你在‘某人’去世后太无聊,才会一天到晚摆着臭脸。”那人的视线落在倪昆身后,“嘶……可是看你表情,难道最近有什么开心事?”
倪昆的视线一直朝着坐在马车里的人,现在才顺着对方的目光回头看。
车前的帘子掀开一角,风雪里一人仅着单薄衣衫,肩上落白。
凉风从被掀开的车帘灌进来,倪昆拉紧了身上地大衣。他下意识地朝角落里缩了缩,于云奎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下一刻,于将军的嘴角又抿成了一根线。他在语气调侃的贵公子对面落座。
那人问:“为什么在前面淋了那么久的雪?”
“车里的气味太熏人了,”于云奎神情淡漠,说话却很直白,“殿下从草根到皇室多年,品味没有提升。”
原来这个一看就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是当朝太子,许熠之,天底下最尊贵的草包。倪昆确实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倪昆不由得多看许熠之两眼——太子殿下?看来大家都变了不少。在倪昆的印象里,许家小子还是躲在父亲后面拽着朝臣的宽袖子,从背后偷偷看他的小孩呢。
许熠之感慨道:“于将军,我们多久没说过话了?”
于云奎不想跟他叙旧:“殿下,臣前天还上朝进谏了。”
“那算什么说话?顶多算是在背书。”许熠之并不理会他的煞风景,“你我私下不必如此,你知道我的太子头衔如今名存实亡——我也知道你的忠臣身份比纸糊的更不牢靠。”
于云奎说:“何出此言?”
太子说:“自从倪家寨大捷,于将军就有了一点收留敌营残党的癖好。”
收留他的旧部?倪昆也疑惑了,他看向于云奎,这人又在盘算什么。
“太子殿下,臣只是喊打喊杀多了,没忍住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于云奎微笑起来,“您却把臣和那等乱臣贼子相提并论,真叫人心寒。”
可他的语气听起来挺高兴的。
“你听着可不像被寒了心……”许熠之瞥了一眼年轻将军,“这说得好听点是仁慈怀柔,说得难听就是里通外敌。”
于云奎:“您怀疑我有谋反之意?”
倪昆在一旁边偷听边腹诽: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竟然就被两人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来。饶是上辈子倪昆当惯反贼,此刻仍然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手里多出一捧瓜子儿。
许熠之摇了摇扇子:“我不怀疑这一点。”
于云奎说:“多谢殿下抬爱。”此人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不减当年,倪昆心想。
“你肯定想反,”许熠之说,“这不就是你的本性吗?你当年反咬倪昆一口可是毫不留情。”
许熠之唏嘘:“但你怎么还对他念念不忘呢?”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倪昆听着觉得有点变味儿了,他皱起眉:怎么话锋一转就谈起他这个死人了——还有,什么叫对他“念念不忘”?
“你真奇怪。”太子又说,“明明是打了胜仗的将军,看起来却像死了老婆的鳏夫一样。但如果说你和那人之间真有什么旧情未了……”
于将军这时候又不说话了,倪昆倒是希望他能反驳两句。
于云奎刚从室外进来,衣服上还沾着雪,寒气仿佛从他的衣服透进身体,冰冷得像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塑。许熠之原本只是想说几句胡话激一激于云奎,但对方这副样子他也觉得没趣了。
太子殿下无聊地靠在车厢里,玩着扇子上的吊坠。
马车里的气氛凝固了。
这两人君臣不像君臣,叙起旧来也隔着什么东西,聊得乱七八糟的。冷场时倪昆在一旁跪得腿酸,觑着两人的表情……两人显然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
倪昆揉了揉腿,试图从跪姿改成蹲着的姿势。
这时,许熠之突然说:“我还挺想倪昆的。”
被点名的人,像上课打瞌睡被夫子点名,本来就酸软的腿软失去重心,往前一趔趄。
倪昆:……
许熠之:……
倪昆装作自己没稳住重心,下意识伸手扯了一把太子殿下的衣摆。马车也颠簸了一下,时机正好。
结果许熠之懒洋洋半阖着的眼睛睁大了。倪昆的手刚要缩回去,就被对方抓住了。
倪昆抬起头,从许熠之眼睛里看到了真情实感的惊讶——或者说恼怒。
倪昆看着他突然冷下来的表情,发现自己很难法装得非常害怕。或许是处在高位久了,从前那个胆小怯懦的许熠之也变得阴晴不定,让倪昆觉得有点想笑。
许熠之突然甩开他的手,力气不小。倪昆在心里骂了两句,但还是默默跪回去了。
许熠之看着于云奎,冷冷地说:“确实有几分像那个人……于云奎,你这样有意思吗?”
倪昆听了这话才尝出一点惊心动魄的感觉,恨不得把自己原地缩成一道影子。
于云奎的脸色黑了下来。
“喊你一声殿下你还真什么话都敢说了。”于云奎耐心耗尽了,“他哪里长得像倪昆了?”
许熠之和于云奎认识太久,知道这是对方恼羞成怒的前兆:“你比我清楚。”
许熠之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他身上还披着你的大衣。”
倪昆愣住了。
倪昆脸上的错愕太明显,许熠之错以为他被伤了心:“嗯?你不知道吗,这件灰色貂裘是你们于将找我借宫里的绣娘赶制的……当时他还做着美梦,盼着攻下倪家寨就把那位少爷接进府里。”
“结果衣服刚做出来,倪昆服毒自尽,尸骨未寒。”许熠之又平静下来,面上挂起了惯常的微笑,“我本来以为这件衣服已经是陪葬品。”
倪昆低下头,敛下眼中的嫌恶。他听得一阵恶寒。
因为有几分故人之姿,太子殿下对跪在地上的人起了兴趣:“你怎么一直不回话,成哑巴了?”
倪昆还真是个哑巴。
许熠之有些惋惜:“可惜。”
“你看着真眼熟……从前跟过倪昆吗?”许熠之继续说,“听说那些人里有像你这样落下病根的。”
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于云奎如有若无的视线,现在同时落在倪昆身上,他们都在等这个低微仆从的回复。倪昆咬紧了后槽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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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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