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一会儿功夫，那三长老李异便出现了。只见李异脸上挂着寒霜，阴沉着脸快步走到少年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又示范了一遍，“蠢货，教了你两遍还不会，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那少年低下头，抿着唇，一言不发，任由师尊破口大骂。他已经习惯了。
崖上，秦乐微听了直皱眉。
颜染九闻言，嗤笑道：“当年李异学这套剑法学了整整半年，是几个师兄弟中最后一个学会的。师尊怒其不争，对李异说：你娘是虚天界有名的剑道天才，你居然生的如此愚钝不堪，比你几个师兄弟差远了。后来或许是自知对剑道一门没有天赋，李异便放弃剑道，转修丹道。如今成了师尊竟有脸说这话，也不害臊。”
秦乐微居高临下看着少年倔强的眉眼，手持长剑，一遍遍地练习剑法。这般沉稳的模样，当真不似十三、四岁的少年，倒像是个历经世事，波澜不惊的老者。
恍惚间，秦乐微想到了当初的自己。秦家灭族那年，她不过七岁，独自一人跑到附近的山上，寻到一处小小的洞穴暂住。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日日勤加修炼，终于在十岁那年，突破了金丹境。
爹爹秦龙曾说她不似普通修仙者，经脉闭塞，她天生经脉通畅，天赋卓绝，乃是秦家百年一见的天才。老祖更是亲自出关教导，秦家大部分的资源都向她倾斜，笑着说这是我们秦家未来的希望啊，说不定我们秦家也能出一位仙人了。
阿娘嗔怪一眼只顾着傻笑的爹爹，道：“我只希望我的乐儿一世喜乐，笑颜常开。”
“啪——”
这声清脆的声响，瞬间将秦乐微从记忆中拉回现实。原来是李异骂完犹不解气，竟轮圆胳膊狠狠甩了祁月歌一巴掌，怒斥道：“废物，今天学不会剑法就不准休息，给我一直练，练到会为止！”话毕，漠然转身，拂袖而去。
这一巴掌力道显然不小。祁月歌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偏着脑袋，嘴角顿时出血。那张清秀的小脸上，很快浮起五个触目惊心的手指印。
少年默默从地上爬起，低着头，轻轻掸去衣袍上的尘土。红肿的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怨恨，只有死一般的默然。小小年纪，竟透出几分无喜无悲。
祁月歌捡起地上的长剑，抱在怀里。没有继续练习剑法，低着头呆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乐微和颜染九对视一眼，足尖一点，纵身跃至祁月歌的身旁。祁月歌察觉到身旁多出二人，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兽，慌乱抬头，脸上除了指印，还有一道道清晰的泪痕。
“弟子见过颜染九长老。”祁月歌连忙躬身一礼。
“月歌，无需多礼。”
颜染九看到祁月歌双眼通红，默了默，缓缓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头，似乎是在安慰，轻声道：“莫要哭了，我教你。”
秦乐微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谁料，祁月歌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摆手道：“不，不用了。颜长老。”
颜染九惊讶道：“这是为何？”
祁月歌眼神闪烁，左右观察了一会儿，低声道：“师尊不让颜长老教我，上次，上次你教会我明月剑法，他就罚我十天不能吃饭喝水。”
颜染九的脸色瞬间沉下，一言不发。上次教祁月歌明月剑法是在三年前，祁月歌的修为还是筑基期，尚未辟谷，还需得食物充饥。十日不吃不喝，身子绝不好受。
见祁月歌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秦乐微心里不是滋味，颔首道：“不让颜染九教你，我教你。”
话落，在颜染九和祁月歌两人惊讶的目光中，演示了一遍剑法。第一遍时，尚且不能贯通。等到了第二遍时，便如行云流水一般。
秦乐微收了剑，走到二人身前，对祁月歌道：“修行任何剑法，先抛却脑中的杂念，做到心无旁骛，凝神静气，你不是学不会这套剑法，是被某些人影响到了心神。”
祁月歌听出了秦乐微对师尊的嘲讽，心知她是为自己说话，可绝不能说师尊的不是。于是大喊道：“不对，师尊没有影响我，是我自己不认真！”
“这小子！”秦乐微轻“哼”一声，居然被这个倔强的少年气笑了。余光瞥见颜染九侧过脸，肩膀微微抖动，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心里更气了，“笑什么笑！我走了！”
颜染九道：“我送你。”
下山的路上，两人一路走着，谁也没有开口。忽然，颜染九垂下眼帘，轻声道：“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秦乐微知道颜染九指的是祁月歌，点点头：“好。”
颜染九道：“月歌这孩子……苦，很苦。”声音温和清雅，似清风徐徐。
秦乐微静静侧目而视，默默等颜染九把话说完。
颜染九抿了抿唇，眸光深远，遥望天际：“他是李异下山历练时捡到的孩子。那年凡间灾荒，饿殍遍地，李异见到月歌时，他的父母早早都饿死了。不过三岁的祁月歌就守在父母尸骨旁，啃树皮，吃土块，小脸蜡黄，饿得就剩一把骨头，其实离死也不远了。起初，月歌怎么都不愿随李异到道天宗，李异答应给他吃饱饭，教他本领，一样不愿意，就一直不吭声地盯着父母的尸首，李异看出来了，答应安葬他的爹娘，这才顺利收下这个弟子。”
秦乐微不解道：“你说李异不喜欢这个弟子？为何要费尽心思把人带回道天宗？”
颜染九叹息道：“刚开始，李异的确十分满意月歌这个弟子，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他修行，识字，就像当年带我一般……月歌聪慧，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仅仅十年，便修炼到了金丹期，那年他也不过十三岁。后来，仙门中开始有弟子传言月歌将是道天宗的第二个颜染九，加上掌门偶尔也会关照月歌，所以……”
“第二个颜染九？等等！我有点捋不明白了。合着是你和李异的关系差？所以他听到自己的弟子是第二个颜染九时，才会迁怒月歌？”秦乐微一点即通，很快将事情都串联起来，脸上难掩惊讶。
颜染九没有回答，道：“我八岁入道天宗，拜入师尊天机道人门下，一直到十五岁之前都是李异在照顾我，直到……那件事后，我主动疏远了他。”
秦乐微睁大双眼，一字一句：“那件事？又是哪件事？”话语中满是好奇。
颜染九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被师尊丢到演武场给师兄们陪练后，躺了半个多月才醒来？”
秦乐微眨眨眼，想起来了。点点头，“记得。”
颜染九道：“便是那一次后，我疏远了他。因为他生生打断了我的脊梁骨。”话语幽幽，仿佛时光轮转，带秦乐微一起回到了十五岁那一年。
李异是天机道人的第三位弟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自从小师弟颜染九到来后，便自觉担负师兄之责，顾看师弟。
他对颜染九颇为纵容，颜染九闯祸他就跟在身后收拾残局，从来不会加以责骂，永远带着一张温和的笑脸，是道天宗内人人称赞的翩翩公子。
其实，颜染九写“不敬”之语时，李异早就陪在一旁了，不过非但没有阻止，还装着从未瞧见一般，接着看向手中的书卷。
正所谓春困夏乏。时值正午，夏日炎炎，很快颜染九的眼皮子在打架，三两下把那张写着不敬之语的纸张草草撕毁，他嘱咐李异帮忙看着点师尊，便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那时，颜染九并不知李异趁其熟睡之时，用解归术将那张撕毁的纸条重新复原，然后放到了案上最显眼的地方。轻车熟路做完这一切，李异转头瞧一眼熟睡的少年，削薄的唇勾起一抹冷笑，当即轻步离去。
不久后，天机道人来到了戒律堂。当看到最小的弟子累倒，伏在案上睡去，不由心软下来，将外袍除下，轻手轻脚披到了颜染九的身上。
就在这时，天机道人目光一凝，将那张写着“师尊是大笨蛋”的纸张拿起，仔细看了一遍。眼角抽搐了两下，快步从一旁的黑木架上取下戒尺，“啪”的一下打在颜染九手臂上。
这一下子，实际是雷声大雨点小。天机道人根本没用多大劲儿，却足以令颜染九清醒过来。
果然，颜染九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迷茫抬头，惊呼道：“师，师尊，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异师兄呢？”
天机道人冷哼道：“你自己犯下的错，倒想让别人同你一起受罚不成？你别看我，为师的脸上有门规吗？我让你抄写门规，你在做什么？这里是睡觉的地方吗？”
一连串的问话，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颜染九简直目瞪口呆，完全不知平日里仙风道骨的师尊言辞如此犀利，一时间根本插不上话。
好不容易等天机道人停顿下来，颜染九忙道：“师尊，是阿染错了，你就别生气了。”眨眨大眼睛，一脸无辜纯良的模样。
面对小弟子那张漂亮的脸蛋，天机道人怒火顿时消去大半，冷笑一声：“知错了？那你现在就写，今日为师要看着你写完。”
颜染九：“……”
眼见师尊目露凶光，颜染九几欲出口的哀嚎哽在喉间。乖乖点头，道：“阿染这就写。”提笔抄写三千门规。
等到夕阳西下，颜染九才将笔搁在笔架上，强忍着手掌的酸痛，把抄写的门规双手递给天机道人，小声说：“师尊，阿染写完了。”目光些许闪躲，似在心虚。
天机道人眉头一挑，在颜染九忐忑的目光中，一行行看下。等把这份抄写的门规一字不落全看完，天机道人的脸上似笑非笑：“好小子，既然你顽劣不化，三千门规尚不能约束你，便随为师来吧。”
颜染九立即后悔了。破手，破手！为何非要在门规里夹杂“师尊是笨蛋”这几个字？
悔之晚矣！
于是，他垂头丧气地跟在天机道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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