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还是江怜雪第一次生出遗憾的感觉。
曾经漫长循环往复的“永生”让他无休止的厌恶，他无数次在结局的最后选择了死亡。
如今却舍求要是时间过的再慢一点就好了。
五岁那年，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族里的所有人包括他的亲生父母都不喜欢他，说他会招来不幸和灾祸，一旦寨中出现了什么异变，所有过错都会算在他头上，不是被关在地牢就是会被挨打。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记忆，愚昧无知，只是默默承受着别人的欺凌辱骂。
她从风雪中走来，艳色红衣在雪中鲜妍夺目，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颜色。
她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将他冻得僵硬的小手裹在自己温热柔软的掌心。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的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而她看着他的目光温柔怜惜:“别怕，我是来带你走的，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她真的带走了他。
自此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也有了家。
那里有一座清雅的竹屋，院子外边有一棵很大的海棠花树，这是她告诉他的。
他很喜欢这棵树，因为每到三月海棠花开，就会开满红艳艳的花，和她裙子上的颜色一样好看。
但是还是没有她好看。
她确实如她所言，待他很好很好。
他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也变的越发的依赖她，哪怕是得到她的一句表扬，他都会开心好久。
他很小就会做家务了，扫地拖地洗碗都会。
他很勤快，因为他想留在她身边。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和讨好。
摸着他的脑袋柔声告诉他，她对他好是因为他也很好，他们是平等的，即使他不那么做，她也会对他好。
她似乎不希望他下山，他也一直很听话。
只是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他不回去被献祭的话，她就会死。
即使那是个噩梦。
年幼的他也隐隐意识到了她不愿意他下山的原因。
虽然他们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死亡对那个时候的他而言尚不清晰。
只是莫名的他不想她死。
所以他在她哄完他入睡之后，又悄悄爬了起来，他不识路，他的蛊术虽天生微弱，却能指引他回去南域苗疆。
被族人推进万蛊窟的时候，余光中他似乎有远远看到那个红衣的倩影。
他知道她来了。
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真好。
万蛊窟里的生活暗无天日，无数蛊虫争先恐后的吞食他的血肉，他很疼很疼，但却一点也不后悔。
死前的最后一刻想的是，要是能再见她一面该有多好。
他带着微笑闭上了双眸，沉入了深不可见底的黑暗中。
只是，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缓缓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原本的黑发变成了银白的长发，曾经多次往生的记忆如潮水般争先恐后的涌来，他没死，也知道自己是又重生了。
他还是他，却又不是他。
只是这次重生，有点不一样。
这个红衣的女子之前他从未见过。
而他有着与她相处以来的一切记忆，让他甚至都有点嫉妒那个失忆了的自己。
只要记忆回归，他的蛊术便已登峰造极，伪装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很好奇那个红衣女子，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她发现自己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该作何感想，如果是和其它人一样，他不介意多杀一个人。
但，事实证明。
当真的见到她，她心疼的蹲下身紧紧抱住他的时候。
他的委屈和难过不可抑制的涌上心头，竟像个孩子般在她怀里哭乌咽的大哭了起来。
而且，她一直守在万蛊窟的附近。
一出来，他就看到那一袭艳丽的红裙朝她急急跑来。
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被人在意的感觉 。
只是随着与她的相处越长。
他却开始渐渐的不满足于她给的。
他开始贪恋她对他的温柔和关心；贪恋她看到他受伤的时候担忧的眼神；贪恋反噬发作时她抱着他温暖馨香的怀抱；贪恋关于她的所有............
她教他读书写字，为人处世，分辨善恶，生病不想喝药的时候，她会用甜糖哄他，时不时还会带他下山玩.........
五年一晃而过。
而她的时间却恍若静止那般，一如初见，鲜妍如初。
他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她真的是来自天上的仙女。
这也意味着她终有一天会离开。
他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她是他轮回往生那么多年来唯一的救赎。
亦是唯一的变数。
他现在已经无法想象她离开之后的日子。
无论如何，他都活不过十六岁。
但再来一次的轮回里，她还会出现吗？
他不敢赌。
人的**永无止境。
如果他不曾在她身上窥见过破晓的天光，永悬不落的海棠艳色。
或许他就不会那么执着。
他向来会抓紧任何机会的。
他看向她的目光变的越发晦暗而不知足，却又怕被她发现。
那天，他借着蛊毒发作越界了。
她一脸担心的抱着他的时候，他却大着胆子吻上了她的嘴角。
她似乎很惊讶，连瞳孔都微微睁大了些。
但他离的很近，看的很清楚，她的眼里只有错愕没有厌恶。
虽然下意识要推开他，但是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笨拙的亲吻着她，她也不太会。
但他很快掌握了要领。
她被亲的偏过头轻轻喘着，白皙的颊上染上了浅浅的红晕。
真好。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讨厌他。
是不是意味着他能索取更多...........
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他太害怕从她眼中看到她和别人那般厌恶的目光了，但他很快就要死了。
这个亲吻算是他的私心。
也是他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意。
因为他就要死了。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死的是她，离开的那个人是她。
而他活过了十六岁，虽然蛊毒还在，但他却没有毒发身亡。
蛊毒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阻断了它的蔓延。
他有预想过最好的结局，她或许会为他大哭一场。
但是却不敢设想她的离开和死亡。
他宁愿自己死去。
至少他还会重生。
但她离开了，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连活着的最后一丝念想似乎也随着她的消失，化为云烟。
但是她留给他的镯子还在。
既然她能找到救他的方法，那或许他也可以找到见到他的方法。
他一个人带着镯子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仿佛她还在身边，这一走就是五年。
以前她未曾出现的时候，他只觉“永生”于他而言是一种诅咒，而现在没有她的五年，只觉每秒都度日如年。
他真的好想好想她。
但他有很多很多时间，只要他没死，他会一直找下去。
又是一年的海棠花开。
他回到了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竹屋。
这里的海棠花依旧如故，而他想念的人却不在了。
他承诺过她，会好好珍惜生命。
但其实他不止一次的想过自尽的话会不会能重新再遇见她。
他其实骗了她。
从那个万蛊窟里出来的人，不再是那个什么都懵懂无知的江怜雪。
他杀过很多很多的人。
他也并不无辜。
但他愿意收敛所有锋利的爪牙，听她的话，安分守己的呆在她身边。
做她的阿雪。
不再是什么众叛亲离的南域少主。
*
轮回往复，他不断重生，那些被他杀了的人也是。
没有她的世界里。
他当上南域少主的时候。
大祭司会为他算卦。
说他是天命之人，亦是天弃之人。
而后不久他就会去世。
这句话听了很多次，他都听的厌倦了。
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遇见的都是同样的人。
他不到十六岁死不掉，自杀了也会在不久之后复活。
死亡他经历的太多。
从当初的痛苦到麻木再到靠着疼痛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在她没出现之前，他从未惧怕过死亡。
但现在他变了。
他不是不敢死。
而是怕死后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亦或者是彻底忘了她。
他可以拿自己的所有去赌。
但是与她有关的一切。
他都不舍得丢弃。
*
在海棠花树上，他挂了一条红绸。
他相信她是不会抛弃他的。
所以他没有给她立墓碑。
他的字已经能写的很好看了。
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夸奖他吧。
少年挂上红绸之后，在花树下坐了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带起了一阵银饰的叮当声响，靛蓝色的衣袍消失在竹林拐角。
其实他不喜欢在身上挂铃铛。
但是她喜欢。
她说只要铃声一响。
她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后来他也喜欢了。
.............
*
终于。
在她离开后的第五年。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曾经在梦里提醒过他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他是醒着的。
这一天他祈盼了太久太久。
他从不信天命，但他信她。
他等到了这个契机的出现。
那个声音告诉他，它可以送他到她的世界去见她。
期限只有三个月。
而三个月后，蛊毒会发作，他会死去。
但这次，在异世发作的他，离开了这里，便再也没有轮回了。
这次死亡，也是一切的终点。
循环终结。
世上便再无江怜雪。
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只要能再次见到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个声音问他，这样做是否值得。
如果她根本不想见到他，或者是根本不喜欢他那该怎么办。
他笑了笑说。
那也值得的，至少她会永远记得他。
他以前从未考虑过喜不喜欢这个问题。
只是一心想着能留在她身边就好，她不喜欢他也没关系。
但是现在他多了个小小的心愿。
要是真的能再见到姐姐。
死前。
能听到她的一句我喜欢你。
就好了。
那他真的会很高兴很高兴。
*
他很自私，总想在她的世界里留下些什么。
害怕在他死去之后，他会被别人替代，她会像对他好那样去对其它人。
他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他想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也深知她性格像风，不喜束缚，喜欢自由。
她的一切永远基于他的意志之上。
*
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没有马上去见她。
那个声音在脑海中传给了他一些东西。
让他用这个为他编造出来的身份，先走好必要的流程，才有资格去见她。
虽然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很陌生，但他还是很快的处理好了那些琐事。
转学到了她的学校。
他迫不及待的去见她，可她在看到他的时候却匆匆跑掉了。
他那个时候差点疯掉。
但是幸好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她道歉了。
她还说她也想他。
姐姐，还是在意他的。
*
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他还有很多很多想和她做的事。
她似乎觉察出了什么。
但他并不想告诉她。
要不然她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他不想再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了。
这次，再见就让他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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