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珉觉死了。
郎宁看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医院里,搁置在旁边的手机亮了一下,弹出消息,久久没人理,逐渐又黯淡下去;对面的老婆婆絮絮叨叨在说话,但郎宁愣了一下,随即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声,听不见了,只看见她的嘴在一张一合——
“你怎么还没死!”
发出的却是带着近乎执拗的怨恨、又有些高高在上夹杂着得意的男子声音。
他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脸上的口罩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勒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呼吸不过来。
郎宁突兀地站了起来,把对面的老婆婆吓了一跳。
老婆婆脸上皱纹纵横,形成了很深的沟壑,整张脸浮上了一层病怏怏的气息:“怎么了……医生?”
郎宁摇摇头,示意无事,他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摸索到了手机,碰了碰旁边玩手机的窦飞,让他暂代一下自己。
窦飞被碰得手机都差点甩出去,他不满地抬头,却对视上了郎宁满是痛楚的眼睛。
口罩遮住了那张苍白面孔的大部分,却遮挡不住其主人此时此刻的惶恐不安。
再加上郎宁近乎气音的请求——“小飞,你能不能帮我代一下班?我有事出去一趟。”
窦飞立马站了起来,接过了他手中装了一半的药篮子,说:“宁哥,你有事就先去忙……”
郎宁从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也没道谢,急匆匆地就朝着药房出口走过去。
身后传来老太太颤颤巍巍、试探性的发问:“医……医生,我我……这药不难抓吧?……”
他头重脚轻,一时之间仿佛与周围人隔绝开来,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时而是那人趾高气昂、充满恶意地在说“你怎么还没去死”;时而是那人毫不犹豫地扒开他求救的手,看着他在水中浮沉,嘴型一张一合,也是“死了更好”……
郎宁寻到一处医院安静的角落,一束阳光透过窗台的间隙照到他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打开手机,消息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声音叮叮咚咚,打破了这一角的死寂。
发消息最多的是他母亲,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看他没接电话料定他应该在忙,于是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信息——
“你哥死了,速回!”
还有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没头没尾的消息——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消息戛然截止,正如它这个号码的主人一般——英年早逝。
纵使他没有在手机里存那个号码,却早已烂熟于心。
郎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靠着墙,抬手遮挡住眼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发冷,明明是值得庆幸的事,为什么他心中空荡荡的呢?
谁死了?
周珉觉死了!
周珉觉是谁?
周珉觉是他哥啊!也不算是,毕竟他妈妈和周迟还没结婚,当然,这也是周珉觉的功劳。
郎宁回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周珉觉的时候,那个漂亮的男孩站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母子,眼睛里直白地透露出厌恶的情绪。
他那时候不过十一二岁,就在他亲生母亲的葬礼上目睹了各路人马齐上场,给他演绎了一番“丑恶的人性”。
周珉觉也从刚开始的大吵大叫、胡搅蛮缠演变到了最后的麻木冷漠。
不过这些都是方晴后面悄悄告诉他的。
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方晴紧紧拽住了他的手,殷切地让郎宁叫从楼梯上不紧不慢下来的冷漠男孩“哥哥”。
郎宁在自己母亲的催促中含糊不清地发声,手中死死捏着卷边的衣袖,却看见这人只当没看见他们两人似的,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他只当站在客厅中间的他们是空气,将电视的声音调到了最大,一时之间嘈杂声充斥了整个房子。
郎宁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播的正是他也喜欢看的一部动漫。
但是后来他就不喜欢了。
方晴和郎宁去周家的第一个晚上,周迟却因为公司临时有事没有回来,周珉觉没有理他们母子俩,当着面将方晴递过去的手工糕点扔进了垃圾桶。
场面十分难堪,郎宁飞速地抬头又低下了。这个周家唯一的小少爷长得很精致,但左眼**裸地写着“小三和她的拖油瓶”,右眼里刻着“滚出我家”,有着不符合他那张脸的刻薄。
还是一旁的阿姨前来解围,带他们去了楼上。
但是周珉觉放了一晚上的动漫,声音震天响,郎宁到了后半夜都没有睡着,以至于后面一听见那部动漫的名字脑子里就嗡嗡作响,全是噪杂的背景乐。
周珉觉身体力行地表达了对方晴母子的厌恶,数十年如一日。
他也不遮不掩——搅和了方晴和周迟的婚礼,平日里也是恶言恶语相向。
至于方晴带来的这个小拖油瓶,周珉觉也是纯粹的厌恶,通常都会直接忽略他,全当郎宁不存在。
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个角落的寂静,郎宁低头看了眼紧紧攥着的手机,是他妈打过来的。
他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比较急,却不见多少伤心,反倒是有些如释重负——
死得毕竟是个处处找茬、事事碍眼的继子,方晴没有敲锣打鼓昭告天下,都算是她厚道。
郎宁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妈的叮嘱,时不时简短地回应两句。
——我下班再回。
——最晚一班的高铁,来得及。
——不用等我。
***
C城,高铁上下来了寥寥几个人,大都拎着电脑包或是行李箱,神色疲惫,步调缓慢。郎宁混迹在其中,两手空空,绷着脸,神情冷漠。
C城距离他工作所在的江城不算远,高铁也就一个多小时,两地温度也是差不多的。
郎宁穿着白衬衣,下摆规规矩矩地束进了腰带里去,勾勒出令人遐想的弧线。他白天也是这么穿着的,并不冷。
但下了高铁后,平地起了阵风,绕着他周身转了一圈,如同一个冰冷的拥抱。
郎宁抬头,夜空里缀着几颗黯淡微弱的星子,乌云如烟般缭绕,看上去不像是天气很好的样子,莫名让人感到压抑。
等到了周家宅子附近,空气中更是凝结着沉重的水汽,让人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郎宁没让师傅再往前开,这大半夜的,若是让人看见了周宅附近的白事装饰,不太好!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么晚了,周家还会在办法事吗?
所以当他看到通体漆黑的周宅时,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走错了。
周迟唯一的儿子死了,他却没办丧事,甚至从外面看不到一丁点与白事相关的装饰。
整个宅子静悄悄的,透露出一丝古怪——从小到大周家别墅总是灯火通明,再不济门前也会亮着一盏灯。此时它却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沉寂漆黑,吞噬着靠近的一切光源。
郎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夜风簌簌,温柔地拂过他略微褶皱的衬衫,似乎是在嘉奖他的勇气。
屋里也是静悄悄的,郎宁没有开灯,只是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光亮换鞋。
搁置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郎宁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重新打开,窗外突然闪过一道紫色的炸雷,划破了大半个天际,张牙舞爪,映照出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庞。
一瞬间,他僵硬立在原地,寒毛直竖。雪白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的布局。
与他面对面的就是年轻人英俊的脸,没有笑,唇角稍微扬起,黝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阴森诡异,郎宁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恍惚之间,那个年轻人越靠越近,嘴角裂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俊朗的面容上笼罩了一层鬼气森森。
他笑得莫名开心,皮肤青白,泛出诡异的光。冰冷的气息顺着飘了过来,郎宁却怎么也动不了,仿佛被魇着了。
“啪嗒”,遥远的地方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郎宁猛地回过神来,眼前亮起泛着黄晕的光。
他抬头望过去,楼梯口的壁灯被人打开了,方晴皱着眉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不开灯?”
一瞬间,周围东西归位,但客厅里摆放着年轻人似笑非笑的遗照——却是彩色的,没有高高扬起的唇角,没有黝黑执拗的注视。
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直视着前方,让人感到压迫疏离。
像是眼前人欠了他什么似的!
郎宁叫了声“妈”,紧绷的身体暗自放松,紧攥着手机的那只手中已然有了一层薄汗。他略微抬起头,朝着照片方向示意:“怎么把他摆在这里?”
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怪吓人的。
方晴趿拉着鞋,想必是下来的时候太匆匆,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她向耳后捋了捋凌乱的发丝:“还不是老周,神神叨叨,说是怕珉觉回来不认识家,非得把这大号照片放客厅中间。”
母子俩的对话轻松平常,甚至透露出一丝事不关己的凉薄。
郎宁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出现了片刻的空白静寂,彼此对视,他像是慢了半拍,又问道:“怎么不办丧事,周叔不在家吗?”
方晴许久未见郎宁,觉得生疏了很多,她移开目光,闻言有点苦涩,走下来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说:“你周叔他……太悲痛了,不愿意信你哥已经走了,所以……”
她话只说了一半,想着楼上卧室里丈夫紧紧抱着的骨灰盒,一时头皮发麻,不想多说。
好在郎宁从来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听到这个回答只是默默点头。
看上去周珉觉的死没有牵动他半分情绪。
方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郎宁两手空空,甚至身上衬衣看上去都是上班未换下来的,不像是要久待的样子。
“你哥……他之前是不是欺负过你?”
“已经很晚了,您先上去睡吧。”
两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彼此对视,都能察觉到对方的斟酌小心。
郎宁愣了一下,低眉敛目,柔和的灯光给他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勾勒出年轻人温雅的气质,他率先回答道:“怎么会?我们挺好的。”
方晴扶着栏杆,手下光滑冰凉的大理石让她清醒,讷讷地点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自从她来到了周家,总是想着和周围同一圈层的人多走动走动,后来周迟又带她开始接触商业酒会饭局什么的,方晴反倒是渐渐忽略了以前和她相依为命的这个儿子。
等她后面察觉到了的时候,郎宁已经去了隔壁城市,面对她也是愈发的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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