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意识前,叶惊最后看到的是常究写满愕然的脸。这上面上出现过恨意,出现过爱慕,此刻也终于出现了恐惧。
我该高兴吗?叶惊忍不住问自己。真好啊,他在为我担忧。这份惊惧是属于我的——真的属于我吗?
那个西疆的符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后,叶惊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黑暗包裹着他,宛如一潭水映着夜幕,把他慢慢地浸在水中。他想起了常究的眼睛。
三百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为何故人面目全非,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是昔日的模样?
来不及在想了。这虚无的水已将他彻底地浸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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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清醒更早一步到来的是窒息。叶舟张开嘴下意识地索取空气,可灌入口中的却是冰凉的水。他开始挣扎、寻觅空气,可取而代之的却是愈来愈多的水。口鼻,苏杭没,心肺——
“阿舟!”
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唤起他。一双手猛地将他拽起,他露出水面,才觉喉咙发痒,忍不住大口的咳嗽起来。
“你做什么呆在水里!”常佳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突吼道,“你要把自己给淹死吗?!”
叶舟哪顾得及他的语气,趴在常佳的怀里疯狂地咳起来。眼眶红热,鼻腔酸温,眼泪克制不住地往下淌。不知何时那斥责声弱了,取而代之的是背上轻缓的拍打安抚,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慢慢地缓过神来,抬头对上了常佳的眼睛。
“我没想死,”叶舟小声说,“我就是不小心睡着了。”
常佳没有说话,揽着他的背回到岸上。二人身上的衣服都叫河水浸透,冰凉沉重,常佳扶着他坐下,抬手画了个符,拍在他背上。身上的水一瞬间干了,叶舟眨眨眼,勉强地笑了笑:“你怎么画符画得这么顺畅了?想和我夺符修第一的位置?”
常佳也给自己画了符,贴到身上后抿紧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不好笑。”
“那是你没意思,”叶舟嘀咕一声,“师尊就会说,还第一呢,德性,她才是真第一。”
提到道娘子,二人都默了一瞬。叶舟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低头看着河滩上的石子,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拿脚尖碾了碾才说:“连尸身也无,还停什么灵。昨日让去报地头,我连师尊的年岁都不知道。”
常佳蹲在他面前,伸手摁着他的腿不让乱动,说:“无甚好报的。那土地庙指不定还无师尊年岁大,她来此间时无人知,去便不必通报。那你昨日报了个什么年岁?”
叶舟戳他手,常佳的手里有层厚厚的茧子,茧子摩挲起来是一种粗糙的舒服感。他忍不住摊开常佳的手,再摊开自己的手,放在一起对比着,竟发现自己的要小上一圈。
叶舟说:“随便说了个四百年前吧,日子就定在你生辰。你说她会不会到了底下后,自己把土地公给踹了,自个做南海的大老爷?”
“那就不叫大老爷了,”常佳任由他用指尖摩挲自己掌心的厚茧,道,“什么爷呀父呀,她不是最讨厌?我看得叫她个什么......南海第一无上老母?”
叶舟乐了,哈哈大笑:“哈哈哈......好难听!绝对不行,她会找上来的。”
可他笑着笑着声音又低下来,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常佳感受到他正用指尖在自己掌心上打圈,忍不住抓紧了不让他动,问:“昨晚守灵太累了,所以才睡着了?”
这是道娘子消散的第三天。她去得太过突然,不只是他们,周遭邻里邻居都没有准备。本地的丧葬要报地守灵,若非有邻家帮忙,加上道娘子并无尸身,大约也没这么及时。
“不过守灵过夜,算什么累。”叶舟嘀咕,抬头看着常究的眼睛,“我就是没反应过来。师尊真的去了吗?”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也并不需要回答,他们只是对望着。河水在汩汩流淌,要汇进江里,再奔入大海——河水是清甜的、温和的,海却是咸腥又可怕,一个浪头打来就能把人卷到远处去。它们竟都是水,真稀奇。
“我听到河在流,”叶舟把头抵在常佳的肩头,近乎耳鬓私语地说,“还没听清个所以然,河就淌远了,我只好去追。我一边追一边喊,但我不知道该喊什么,所以最后我说,‘停下,等等我’。但河没有停,她也没回来。这太荒谬了,佳,我们明天真的见不到师尊了吗?”
道娘子没有尸身,又是修仙之人,所以她没有厚重的棺椁,只有一个用双手就能抱起的薄木棺。这棺里放了件她平日里的衣物,除此之外,她的两个徒儿还把她平日里最爱的蒲扇放了进去。
只是她两个徒儿不懂丧葬事,什么规矩都不知道,就如这披麻戴孝怎么穿,丧宴怎么摆,皆是让邻家帮着指点。可就是在穿麻衣的环节起了争执。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被请来的白事先生道,“虽说道仙君是女子之身,对你们却是恩重如山。父亡露左臂,母亡露右臂,即使如此,两位小仙君露左臂吧。”
“哪来的歪理。”叶舟不解,直白道,“师尊不让我们叫她师父,就是嫌那个父字不好。一日为师也可终生为母啊,死者为大,哪有人一死就忤逆的?”
白事先生没听过这解释,愣了愣,又说:“叶小仙君的想法我知道,但以丧父之礼为道仙君出殡,也算是体现你们的孝心——”
“父亲何时成了对女人的表彰。”叶舟愈加不满,语气也带上了些冲意,“我是她养大的,我还不了解她?还父亲呢,你们的父辈,你们父辈的父辈,哪个不是她看着长大?她是母亲,就是母亲。”
白事先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是被他这番话憋得不行。可他又不敢与叶舟争论,只好把目光移向另一边沉默不语的常佳:“常小仙君,您是道仙君的长徒,您看......”
常佳抱着月娘剑,沉默了很久,才在催促中开了口:“我不明白以母亲之名出殡,为何会抵不上父亲。”
白事先生道;“您二位惊才艳艳,自是要有个好师父。”
“我们有个更惊才艳艳的师尊,”常佳加重了语气,“先生照我们说的去做就好,其他的不必问、不必劝。我们是女人养大的,我们没有父亲。”
白事先生只好应是。
守灵守有三夜,师兄弟二人三夜未曾合眼。第四日的灵堂站着请来的过桥师公,师公在前头唱着过桥的景象,两个半大小子捧着香炉在后头懵懵懂懂地跟着。道娘子毕竟是这方村镇里的修士,虽说行事古怪,却仍有不少人受她的恩,所以灵堂内外也都站满了人。
师公唱着道娘子过桥时的情形,唱她多次回望自己的两个徒儿。叶舟觉得很滑稽,没忍住笑了,一开始还觉得不妥当,最后却实在憋不住,捧着香炉蹲在地上,笑得不成样。葬礼上亲属之人能如此大笑,实在荒缪,常佳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蹲下来,问:“想到啥了,笑成这样?”
“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叶舟揩去笑出的眼泪,觉得肚子都要笑裂开,说话也磕磕绊绊。他对常佳招招手,示意他附耳来,用气声低语:“师尊要是过桥,哪会这么扭捏,肯定说句‘我走了’就过去,还一回头二回头看咱俩?她准嫌脖子累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这笑声就成了抑制不住的抽泣。最后他丢下香炉,紧紧抱着常佳,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在嘶吼、怒号。
道娘子没有下葬。那个小小的薄棺被他们放进了海里,任由海浪将它卷走,像个小舟般驶远了。叶舟蹲在礁石上看,直至那小棺木消失在视线里,才说:“她把剑留给你,怎么都没把别的留给我?这不公平。”
常佳背着月娘剑,手中魂幡叫海风吹得哗哗作响。海边还有不少人在悲声送别,听得他不太自在,于是干脆坐在叶舟身边,说:“你把那串南珠拿着呗。我的就是你的,月娘剑是咱们的,你分那么清做什么?”
“这不一样!”叶舟说道,也坐下,望着远处的海,“你是剑修,剑自然对你有用。那我呢?她为什么没给我留什么?”
他情绪很低落,眼角还带着哭过的红意。常究静静地与他一起望着潮起潮落,魂幡的白条被风拂道叶舟脸上,他擤擤鼻子要拂开,就听常佳说:“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给你......给过我们了。”
常佳抱着魂幡,扭头看着他。
“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家生孩儿,随我妈姓常。当年生下我后,我妈和我就被主家卖了。是师尊买下了我们......我妈身子不好,让师尊给我取名,然后她就去了。”
叶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道:“咱们不是年年都给常姨上香吗?”
“我要说的不是我妈。”
常佳摇摇头,伸手替叶舟捋了捋吹乱的头发,“师尊给我取的名是佳。佳是好,很好。这是师尊送我的第一个东西。你的名字也是。”
他说着,环顾四周,施术取来一片叶。
“师尊不是说过,你的叶就是叶子的叶。你是她在饿死的流民尸堆里捡来的,捡到时你被一片叶子盖住了脸,所以你就姓叶。”
“我还说她起名好敷衍,”叶舟嘀咕,“还有这个舟,一叶扁舟,这名字听着多孤独,我不喜欢。”
常佳摇摇头,说:“不是一叶扁舟。你是那些流民的新生,舟是渡人的,她说你是希望。”
常佳说着,笑了笑,只是笑得很短促,很快就敛了笑意。
“你看,你的名字完全是师尊取的比我还多个姓呢。再然后.......”常佳说着,顿了顿,“她把我留给你了,阿舟。”
叶舟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他抱住。
“那你不能走。留给我了,那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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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娘子出殡后,常佳与叶舟闭关,不问世事。当地人慢慢地习惯了,却仍有人每年道娘子忌日时去海边祭拜。第一年,海边呜呜泱泱全是人;第二年,开始有乡绅提议为道娘子建庙;第三年,庙里香火不绝。道娘子的逝日成了无数人纪念祈愿的日子,一座又一座道娘庙被建起,南海兴起了信奉道娘,这一介女散修的风头竟是生生压过了各大仙门,惹得不少修士入凡来一探究竟。
第四年,南海已无人不知道娘子的故事,街头巷尾流传着她的故事、歌谣,有真有假,实在是分不清。
当年送葬的海边,香火极盛,庙宇很大。琉璃瓦,红砖墙,还有白石雕的神像,烟火缭绕间,只听得一个中年人道:“......我派的先掌门下山化凡,变作女儿身,隐姓埋名四百年,终得道成仙去。”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迟疑了下,道:“不对吧?我也是道仙君看着长大的,从前她最不喜欢那些仙门世家.....”
这中年修士闻言笑笑,捋了捋胡子,道:“先掌门不欲暴露身份,自是要避嫌。”
少女眨眨眼,还是不大相信:“道仙君最烦别人把她当作男人,又怎会是你们的男掌门?”
中年修士继续笑着,说:“若坦言自己是男人,岂非暴露身份?仍是避嫌。”
少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面上的困惑更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中年修士仙风道骨地叹气:“先掌门乃出世之人,自然不会留下痕迹。此事小友当作故事吧,哈哈哈......”
“哦,那照你这么说,道仙君的月娘剑也是你们派的?为何叫这个名字?”
中年修士不紧不慢地回答:“这位小友问得好。这月娘便是月宫上的嫦娥,此剑是我门中至宝,是由日月精华——”
“是这么个日月精华吗?”
一柄寒光凛凛的剑架在了中年修士脖子上。一个面容姣好的青年男人他身后阴着脸探出头,手里正抓着这把剑。
“月娘剑五年前才有了名,贵派真行,还能预知未来提前命名呢!”
青年骂道。
“闭关四年,哪来的穷亲戚来攀我家?死蠢——佳!快来!家被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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