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道娘庙格外热闹。明月楼的小厮拎着食盒走到庙外时，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挤都挤不进去。他纳闷地眨巴下眼睛，推了推身边一个人的肩问：“里头是怎么了？作甚都不进去？”
这人正撑着前边人的肩膀踮脚往里瞧，头也不回地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仙人们打起来了！”
“仙人？”明月楼小厮有些茫然地重复着，“道仙君不是已去四年？”
庙里确实是打了起来，只是局面一边倒，说是有人在挨打还差不多。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抱头鼠窜，一边哀嚎着求饶。两个青年男修一人持剑一人画符，什么五七八门的仙法都往他身上使。没过多久，这中年修士就叫他俩给打出了庙，顶着鸡窝头摔在了地上，哎呀叫唤起来。
也想攀凤凰，使剑的男修啐了声，拿剑指着他，道：“知道你一派都是死父仔了，成天在外头认爹认前辈。滚罢！”
中年修士被剑光晃得哆嗦了下，颤颤巍巍地抬手指着青年：“我可是登第门的人，你怎敢......”
“把我们师尊说成了个男的，你倒是有本事。”画符的男修走出来，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掌门，道娘子一门人还没死绝，容不得你们胡搅蛮缠。若再来冒名顶功，我们师兄弟绝不姑息。”
这二人的阵仗实在是唬人。中年修士颤了颤，连滚带爬地起身逃跑，连术法都忘了使。人群赶紧给让出一条道，看着他狼狈不堪的背影快速消失在视线中。
持剑的男修呸了下：“跑得还挺快。还登第门呢，我看叫落第门差不多！”
少女睁大眼睛，把持剑之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忽然欢呼着扑上去，惊喜道：“舟哥！舟哥！”
男修猝不及防被这小姑娘给抱住，抓着剑的手僵在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可待他看清少女的脸，他愣了一愣，把剑往另一个男修一扔，欢呼着把小姑娘抱起来转了一圈：“二丫？！你都这么大了！”
此人正是闭关四年的叶舟。四年过去，他个头蹿了些许，看上去稳重不少，开口却还和当年一样闹腾。他身后的常佳收了月娘剑，抬手拍了拍二丫的肩，含笑道：“快出花园了罢？是大姑娘啦！”
相较于四年前，常佳更显端正，个头竟是比叶舟还高些，谁人看了不说好个郎君。人们这才认出哥俩，顿时乱哄哄的涌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小佳？”“舟啊！你们出来啦？”“哎哟都长高了.......”
好生热闹，好生喧哗。叶舟和常佳手忙脚乱地和乡亲们问了好，什么王姐张伯刘四叔、陈哥黄婶卢三姨，应得一个赛一个干脆。最后是闻讯赶来的里长解救了他们，把他们带到了道娘庙的后殿喝茶，这才能喘口气歇歇。
后殿就在道娘子的金身后，隔着院墙能看到前头直升云霄的烟。叶舟给一旁执意跟来的二丫剥了片柑，目光总总忍不住移向那白烟，咋舌说：“这庙香火还挺好。”
里长捋这胡子呵呵一笑，叹道：“大家都记着道仙君的恩，自是常来的。你们这些年过得如何？”
常佳喝了茶，说：“挺好的。只是先师在时便不喜欢大家把她当什么神仙供奉，还请里长同乡亲们说一声，多谢大家的心意，只是......”
“哎，”里长笑笑，道，“小佳，也就这几日恰逢仙君......其他时候，也没这般多人。大家伙也就是留个念想。”
未尽之言，是道娘子的忌日。叶舟抿了抿嘴，又道：“方才那什么登第门的，他常来此地胡言乱语？这些骗子好生没面没皮，师尊在时不见有往来，去后倒是眼巴巴地缠上了。”
里长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捋了捋胡子，问出个问题：“道仙君......当真不是哪门哪派的仙人么？”
这话问得常佳皱起双眉，和叶舟对视一眼，放下茶杯关切地问：“里长是还听说了些什么？”
里长没说，二丫却脆生生地开了口：“今年这是第四个了。好多人都说，道仙君是大仙门里的仙君下凡、化作女儿身来隐世历练。舟哥，道仙君真是男人吗？”
荒谬，荒唐，甚至有些可笑。叶舟冷笑一声，道：“这话要是叫师尊听见，她能气得活过来揍人。都是浑话，不必信。”
里长却道：“若是道仙君不曾告诉你们呢？”
常佳毫不犹豫地反驳：“绝无这种可能。我和舟都是师尊带大的，在南海，无人比我们更了解她。她先前不接触那些仙门世家并非避嫌，只是单纯不喜欢他们罢了。”
里长哦了声，意味深长地说：“是么？”
而后就再无后话。他给二人沏茶，让他们在后殿歇息，自己又去忙着街里街坊的各事宜了。
他前脚刚走，叶舟就道：“得，咱俩再晚出关几年，师尊就真成男的了！”
“浑水摸鱼的人太多了。”常佳看着杯中的茶水，叹了口气，“我早就想说了，修仙之人如此之多，只有各家知道各家的情况，实在是容易相欺相瞒，那什么仙盟也没个掌律司法的，或许......”
他或许完就自个想着，不再吭声。二丫摸不着头脑，又想起什么，对叶舟笑笑：“舟哥，我看到你使剑了！”
叶舟笑着又给她掰了片柑：“你佳哥还画符呢。苦练四年，可不容易，月娘剑都快被我气得能吭声了。你快给我讲讲，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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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叶舟和常佳出关的消息就传遍了南海。相识的故人们上门叙旧，不认识的知道他们是道娘子的徒弟，也都来拜访。除此之外，还有些不知哪儿蹦出来的“师叔”“师伯”之流，上赶着来认亲戚，都被二人打了回去。
这日二人在清扫藏书阁，常佳在一旁修补残缺书页，叶舟挨个书柜画符。道娘子的藏书阁中没有什么秘籍秘闻，大多都是话本戏文，叶舟随手一翻就看到了道娘子的批注，定睛一看乐道：“师尊对这《白兔记》竟能恨成这样，你瞧这写的，都把刘知远骂成什么样了。”
常佳把虫蛀的书页都补上，道：“师尊爱看戏，但更爱骂戏，什么戏她没骂过？《荆钗记》是要骂的，《拜月亭》也要骂，什么牛郎织女刘锡沉香，她哪个没骂过。这些不正好都是你爱看的？”
“点我呢？”叶舟合了戏本笑骂，拿书轻拍到他头上，“明明小时候镇里摆大戏你也看得高兴。哎，你说他们会给师尊摆戏么？要摆了出《白兔记》到庙里，她不会真起活过来吧？”
这都是哪来的歪理邪说胡思乱想，常佳哭笑不得，接过他手里的书道：“你要是想看，你和里长说去，他定会听的。”
叶舟哼了声，靠着他坐下，故作嗔道：“你敷衍我。我就知道，师尊去后你就这个态度对我，演都不演了。”
常佳长叹，拿指尖点他肩轻轻推开：“好歹在外也叫人称一声‘仙君’，能不能有个仙君样？我看你是烦了，去，练剑去。”
叶舟嘀咕：“那问道剑法我现在也练得有模有样，干嘛去折腾月娘剑。还说我呢，让你画的三百张符画完了？”
常佳道：“我们还是说回《白兔记》吧。”
话刚说完，二人大笑，笑得捧腹，不小心就给挨在了一块儿。常佳还有心不压着一旁的书，用手肘撑着书案，一边笑一边无可奈何地看着叶舟躺在自己怀里笑个不停：“苦练四年是比不得你天赋异禀，倘若我练上百年，我定是能超过你。”
“脑子不好了？”叶舟笑得更加灿烂，几乎要把身体蜷成一团，“你练上百年，我也练了百年，你怎么超过我？”
常究怕他动作太大把书案给掀了，赶紧用另一只手摁住他，嘴上也不肯认输：“万一呢？说不定我另有奇缘。你莫再笑了，赶紧起来。”
谁知叶舟直接抱住他的手臂，道：“就不起。”
常佳要把手抽回来，却被他牢牢抱住，一时竟动弹不得。师兄弟二人对视着，常佳在护住书还是和叶舟折腾间踌躇了三息，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伸手就要扯叶舟的脸。叶舟赶忙往旁一滚，本想着要离远些，却不知是脑子搭错了筋还是心思飞上天，他一不小心转错了方向，又往常佳怀里挤了挤。
“投怀送抱呢？”常佳笑骂，“德性。起来。”
叶舟根本不想起，干本还有些尴尬，现在干脆把面子丢一边，在常佳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好，懒洋洋地开口：“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不起，就不起。”
可就像是与他对着干，话音刚落，一串雀鸣就叽叽喳喳地从外头传来了。叶舟和常佳下意识齐齐看向大门的方向，叶舟勉强坐了起来，略有些不虞：“又是哪来的穷亲戚？”
“明天我就立个牌子，”常佳也不大高兴，“就写闲客勿扰。”
“太温和了，要我说，就该写‘恕不见客’！”
叶舟嚷嚷着，起身趿拉着些，和常佳一同去迎客。
石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快叫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的修士脸色愈来愈沉，街上亦有不少邻里悄悄地看着热闹。目光和雀鸣在来者的身边徘徊周旋，惹得人愈发烦躁。
“行了，我知道有人来，别嚷嚷。”
大门忽然开了。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传出，紧随其后的是一只漂亮的手。这手朝石雀摊开掌心，石雀就飞了过去，窝在掌心里叽叽喳喳、喳喳叽叽。
“阁下何人，从何处来，找谁呀？”
叶舟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石雀，从半开的门后探出身，倚在门上对来人笑。他见来人一身白色道袍，有些眼熟，但这段时日里见到的仙门世家太多，一时想不过来，便问：“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这修士立即挤出个笑，拱拱手权当行了礼，道：“弟子是逍遥门的，特奉我家长老之命，来请两位师叔上逍遥门一叙。”
“什么师叔，你认错了。我们无门无派散修耳，师承只有道娘子和我们俩。”叶舟想都不想就道，“请回吧，我们今日不见客。”
这修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干笑两声：“师叔说笑了。我家长老说，他与道师祖有些渊源，这次请二位上山，也是为了商讨道师祖之事，还望二位能......”
“逍遥门？”
常佳却走出来，面色有些古怪地说。“你是逍遥门的弟子？你家长老是？”
修士见有机会，忙道：“是陈松平长老。”
常佳面色又是一变，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沉吟片刻才开了口：“把帖子给我。明日我师兄弟二人会去贵派叨扰的。”
修士面露喜色，赶紧把帖子双手递上，然后匆匆离开。叶舟皱着眉，挠了挠石雀，问：“为什么？”
“陈松平就是当年来抢阿婷的那个老头。”
常佳摩挲着帖子，偏头看向他。“师尊和他打过一架，差点把月娘剑都发动了。”
叶惊很快就想起了·那个仙风道骨的陈松平，面露不虞：“他要做什么？”
常佳没说话。他把帖子收入怀中，抬头看着天空。天被霞光染红，明日必然晴空万里、烈日高照。想这朗朗乾坤下，当也无甚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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