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严齐有瞬间茫然,好像没听懂她的意思。
季桃初手绞衣角,指节泛白。
“溪照这是何故……”杨严齐声音很轻,包含了许多情绪在这一声里。
季桃初听不得她如此这般,想拔腿跑走,又无处可躲,舔舔干涩的嘴唇,壮胆回了声:“阿颟。”
杨严齐指尖抽动。
少顷,季桃初耳边响起声回答:“是。”
阿颟其实性格很好,是个温柔的人,近在咫尺的话语只有这短短一个字,也能让人从中听出无尽的耐心。
但,她让季桃初感到害怕,那种由实力相差悬殊引起的,像野兔察觉到捕猎者时那样害怕。
季桃初松了松攥死的衣角,抬起头,望进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阿颟,”这个几乎伴着季桃初长大的小字,被她念出口时,如此生涩,“我们分开的事,你能不能,别让我娘知道?”
杨严齐觉得眼眶有些发涩,自己还没答应,季桃初便考虑得更远,看来不是一时兴起才说出这种话,“能先告诉我,这是为何吗?”
季桃初张张口,又沉默下去,好像一言难尽。
“你不想继续和我相处,是因为讨厌我,还是因为你刚来时,我欺负过你?”杨严齐不是不知道,是自己对不起人家在先。
季桃初这人,看着老实好欺负,其实内心刚硬,聪明,敏感,常令杨严齐束手无措。
“没有没有……”季桃初连声否认,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急红了脸。
杨严齐心里渐生急躁,又慢慢平静下来,神情却是始终没变,似若平湖:“不想说便不说,只是,为何不能让县主知?”
见杨严齐松了口,季桃初心里石头落地,坐下来时,膝盖差点碰到杨严齐的:“若是给我娘知我们互相利用,我还受了伤,她大概会直接杀来奉鹿找我们算账,剥了你的皮也未可知,我不想让她担心我。”
杨严齐弯了弯嘴角:“梁滑有时,还是会说几句实话的,比如……”
这个停顿,让季桃初跟着提起一口气,便听杨严齐道:“比如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黑桃子,最怕娘亲。”
“哎呀,你说这个,”季桃初松口气,手背在杨严齐膝头扫了下,“梁滑也总在我们面前夸你有本事,倒还真没说过你最怕谁,你有怕的人吗?”
“老北王马失前蹄困狼谷,小严齐火烧乌彭救帅父。”
奔袭乌扑海,屠光舂耽城,见凡杨严齐有半点忌惮怯惧,绝做不来这些。
书里快把杨严齐描绘成天神下凡,现实里,杨严齐只是用那双乌黑明亮,甚至有些无辜的眼,静静看着面前人,“要是说,我从小怕的人是你呢?”
“别开玩笑。”季桃初故作无所谓:“何来‘从小’一说,我两个以往不熟。”
她早已不记得,第一次听见“杨颟”这个名,是在几岁时,却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杨严齐的情景。
八岁上,娘和爹带她去虞州朱家拜年。
表弟朱彻满心欢喜跑出来接她,两人进门时,一个比季桃初矮半头的白胖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衣裳,大跨步出门,与季桃初匆匆打了个照面,那小表情,趾高气昂的。
进门后,朱彻悄悄告诉季桃初,方才趾高气昂出门去的,是他大姑母,幽北王妃朱凤鸣的女儿,杨颟。
“颟每日出去请朋友吃饭,除夕夜也通宵不回家来,”朱彻流露出羡慕神色,言难掩酸,“有钱了不起啊,呸!”
有钱了不起啊,六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话,本质是在模仿双亲。
梁滑看不惯公婆偏爱杨严齐,并为此不断生事端,却只字不提杨严齐不满一岁离开双亲,跟着姥姥姥爷生活,一年到头见不到双亲几面。
每年除夕吃团圆饭时,只要杨严齐在,朱仲孺和梁滑都会借机生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有次还掀翻饭桌,铜火锅烫伤了朱家老爷子。
为不让姥姥姥爷新年生气,年少的杨严齐故作贪玩,除夕整宿不回家。
除夕夜里家家团圆,不能回朱家的杨严齐,又孤零零待在哪里?
原来,季桃初对杨严齐的心疼,很早就开始了。
……
“哎呦,”杨严齐观察着季桃初的反应,蜷起了微微发颤的指尖,“为说服我不告状,竟说同我不相熟识,怎么办,我是真的从小认识你。”
季桃初不肯承认,杨严齐给出提示:“十二岁中秋,我姥姥家,游廊。”
十二岁中秋前后,季桃初曾在小姨母家小住。
某天午睡起来,发现小姨母带表弟表妹出了门,季桃初揉着眼睛出来洗脸。
刚走到游廊下,自外面跑进来个身着半甲的少女。
此人阔步冲进正厅,和堂里人匆匆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跑。
路过西厢房时,少女向游廊下的季桃初扫过来,二人四目相对。
季桃初不认识那是谁,却见朱彻的祖母追出来:“别跑,冲好鸡蛋羹了,喝掉再走!”
“赶时间,下回喝!”少女脚步不停,径直冲出院门。
队伍换防去武卫,绕到虞州补充物资,她趁队伍休整,抓紧时间跑回来看看姥姥。
她姥姥碎步追着:“下次回来是何时呐?颟狗崽,姥姥还没好好看你几眼,又跑掉!”
……
回忆噶然而止,可她们见过的面,又何止那一次?
杨严齐没有留给季桃初更多的思考时间,轻叹:“你何时,能让我见见真实的你呢?”
不是规矩得体的,不是拘谨小心的,更不是恐惧瑟缩的,而是像那日傍晚,站在暮色下的巷子口,和孟晏松说话时那样,自在随性,轻松惬意的。
杨严齐后来打听了,孟晏松,确实曾是恒我县主,为季桃初挑选的准女婿。
孟晏松是寻常的乡下人家,双亲和蔼,家庭简单。
季桃初嫁过去,有关原侯府托衬,婚后会过上安稳顺遂的生活,将来再添一女半男,便是四角俱全,和和美美。
而这些所有,幽北王府给不了,杨严齐更给不了。
若非有季杨之好从中牵桥搭线,杨严齐在季桃初这里,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人。
一想到这些,杨严齐更是迫不及待来到琴斫,来到乡下,出现在季桃初面前。
像是怕来不及,怕抓不住。
呼吸声回响在耳畔,季桃初坐在旧桌前,杨严齐的话,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杨严齐面前。
她窘迫,尴尬,无措,慌张,眼睛胀热,鼻腔酸涩,喉头发紧。
原来,杨严齐早已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我,我……”
季桃初指甲嵌进掌心,试图控制崩乱的情绪,“背井离乡总要保护好自己,原本没想过骗你。”
眼泪轻而易举涌出眼眶,她憎恶自己如此爱哭,又这样百般控制不住,泪连串地掉下来。
恐惧将她包围,密密匝匝。
她到底在恐惧甚么?
这么怕被杨严齐看透?
“对不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以后也不要轻易见面,走,你走吧。”
她捂住脸,弯下腰,从长凳上躲到桌子下,身体蜷缩起来,像是龟缩进坚硬的壳里,可以不再理会外面所有狂风暴雨。
杨严齐傻在原地。
“没有半句解释,就这么撵我走?”面对这样的季桃初,杨严齐反而被恐惧裹挟起来,怕自己的担心成真。
前来相见的另一个原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素来沉稳的幽北嗣王,便在冲动之下露出满身尖刺,她没想到,自己会情绪失控。
“从虞州回来,你对我便愈发疏离,话也不肯和我多说,是因为那个孟晏松?在奉鹿时给他写信,他还去奉鹿找你,怎么,老家一见,旧情复燃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你来幽北之前,恒我县主已为你挑好他做姑爷,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有情,他有意,可毁了你们婚事的,不是我!”
季桃初躲在桌下,泪如泉涌,咬着嘴唇强行咽下呜咽。
杨严齐嘴角轻颤:“你对我总是客气相待,我原以为,你是和我不熟才如此,等熟悉了,你也会那样笑着和我说话,会和我共用一把梳。”
一把梳,一梳梳到头,青丝到白首。
在金城那段时间,哪怕住在同个屋檐下,季桃初和她,始终保持着泾渭分明。
事实上,在虞州乡下的梁家时,季桃初就把话说得明白。
是杨严齐糊涂了。
她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是何感受,孟晏松拿着季桃初的亲笔信,到奉鹿城找季桃初时,她就开始害怕。
杨严齐深深吐纳,少顷,才勉强冷静下来:“我早该想到的,你不是和我不熟,是不肯和我相熟,孟晏松还在等你,对不对?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她的妒忌,明晃晃写在脸上:“我猜是两年,不迟也不早,明岁离开,你也才二十四,你们还有至少四十年时间可以厮守,多好。”
很久以前,梁滑曾在侯府说过,杨严齐发起脾气来非常可怕,季桃初如今算是见识到。
严齐虽武将,口舌亦作刀,字字句句,皆能见血。
“幽北风沙狂虐,冰雪凄寒,不如虞州四季分明,这段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日月难熬,鸳鸯难聚,看见我就愈发觉得讨厌,所以干脆搬到这里来,本想离我远远的,没想到我又犯贱追过来,姐姐为着顾全双方的体面,才决定不要和我再相见,我说的对吗?”
季桃初躲在桌子下,渐渐平复了抽噎。
话也说了,泪也流了,季桃初又把自己从麻木的躯体里抽离出来,五感七情跟着一并被抽离,只剩下冷漠还留在身体里,从旁观者的角度,无情地分析着杨严齐愤怒讥诮的言辞。
分开而已,又不是拆散有情人,杨严齐为何会如此生气?
唯一解释,是自己此举有损其利益。
季桃初还蹲在那里,声音从桌下传出,浓重的鼻音下,是无动于衷的冷漠:“你说的都对,我们不要再见了,若因此给你带来不便,我以其它方式补偿。”
她必须和杨严齐划清楚界限,她不能和杨严齐关系太近,牵扯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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