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严齐这人,不说硬话,不做软事,而今一反常态,说疯话,做疯事,硬是不管不顾地留下过夜。
最终如愿以偿,挤在季桃初又旧又小的榻上。
“给你说件事,”这人盘腿坐在床尾,仿佛不久前的争执从未有过,“梁滑给她儿寻了门外地亲事,眼看到交换庚帖时,女方忽然毁诺。”
杨严齐似乎学会了讲故事,声调依旧平缓,话停得恰到好处。
床头这边,季桃初掖紧被子口,冷得半蜷身体,不自觉地接话:“为何?”
事实上,她喜欢和杨严齐说话,喜欢听杨严齐说话。
杨严齐:“女方家里不仅到虞州城打听朱家几代人,还到乡下打听了梁滑。”
对方打听得仔细,当然也有人暗中帮忙,方打听出梁滑和梁侠的矛盾。
女方得出结论,梁侠表面上看起来善良孝顺,实则擅以无辜之态,达到卑劣目的。
有这样的婆母在堂,哪样下作的人家,才会将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嫁过去?
“还真有人打听得这样仔细。”季桃初在被子里搓冰凉的脚,困意来袭,却被手脚冰凉得没法睡。
“俺姥爷治丧时,朱彻坐在那里啥也不干,便得人夸赞老实听话,有村人要给朱彻说亲,梁滑为炫耀她儿抢手,评价那些曾介绍给她儿的姑娘,不是长的猪头狗脸,就是贪图她儿钱财地位。”
季桃初还算了解表弟朱彻,“他是个听娘话的蠢货,最爱说他娘养他不容易,恨不得要全天下敬着他娘,所以即便将来娶到媳妇日子也过不成,除非找个比梁滑还会耍心眼的。”
说起这个,季桃初补充:“俺姥爷出殡前,执事人要梁滑回婆家告丧,她说她婆母公爹都死了。”
趁杨严齐不在时,梁滑和村人诉苦说,杨严齐家是王府,有钱有势,她公婆才特别疼爱杨严齐。
朱仲孺没出息,二老看不起他一家四口,但自从朱彻做了官,二老转而开始巴结他们。
朱彻一家人,张口闭口全是那句,“有钱是爷。”
有钱就有地位,有钱就会被高看,有钱啥都能解决,有钱不愁没女人往上贴。
杨严齐道:“我姥姥姥爷这几年不在朱家,要么住邑京我二舅父那里,要么在江宁我四姨母家住。”
二老也是被三儿媳梁滑,闹得有家不能回,连书院的经营,也不得不托给别人。
季桃初“嗯”一声,没再说话。
杨严齐仿佛不困,闲聊问:“你喜欢孟晏松吗?”
季桃初倒是坦率:“不。”
杨严齐追问:“既然不喜欢,那在此之前,县主为何要为你招他为婿?”
季桃初沉吟片刻:“大约是因为合适。”
梁侠在朱门高户生活大半生,太知道荣华富贵的表皮下,多是女子不得不贡献的牺牲,便希望女儿能活得自在轻松。
恰好,季桃初与孟晏松同龄,儿时爱在一起玩耍,梁侠较为了解孟晏松的双亲为人,仅此而已。
杨严齐纳闷:“既你能接受不喜欢的人,为何决定要远离我?我不比孟晏松条件更好?”
得,这死心眼孩子,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
季桃初绝不会告诉杨严齐原因,又不屑于说假话,干脆不出声。
她闭着眼,感觉到杨严齐窸窸窣窣在动,本以为这人是要躺下睡觉,忽然自己后背一凉,又变暖——
“你干甚?!”惊得季桃初险些掉下床,杨严齐竟然躺进她被子里!!
被杨严齐抓住了她要掀被子的手,在她耳后说话,吐气如兰:“县主说,天冷后你容易手脚冰凉,叮嘱我多注意。”
“我给你暖暖手脚,”杨严齐诚挚道:“好不教你难入眠。”
……分明不久前才争执过,杨严齐气得说许多难听话,这怎么感觉,此刻的相处又回到了克复五城之前的状态?
所以,倒底是谁在说杨嗣王温润克己的啊,她都不打招呼钻别人被窝了!
季桃初想远离,杨严齐就同她吵;季桃初选择暂退一步,姓杨的就得寸进尺。
这可如何是好?
这半宿,季桃初睡得既不好又好。
醒来时,发现自己半趴在杨严齐身上,正贪婪地汲取着对方源源不断的热意。
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不对,现在已经没有姥姥家了……真是丢脸丢到交趾去。
“醒了啊,”杨严齐没睁眼,乌黑浓密的长睫上下闭合,睫梢微弯,似乎在笑,“今日有何作业,我和你们一起干。”
季桃初不动声色爬下去,翻身起床,被屋内冷意撞得满怀:“农事你也不懂,别再跟去地里捣乱,还是各忙各的吧。”
杨严齐揉揉眼,随后坐起,衣衫睡得松垮垮,歪着头,露出大片锁骨,以及侧颈上粉红色的蜈蚣疤痕:“姐姐说的是,我还是回城里,傍晚再过来。”
一件外袍被扔在杨严齐脸上,季桃初的低斥紧随其后:“说了不准再叫我姐姐,还有,傍晚不准来,夜里更不准!”
杨严齐拽下外袍,咯咯直笑:“第一个要求能答应,第二个可不行,天气愈发冷,这里条件艰苦,我得给你暖被窝呀。”
季桃初害羞得微愠,气鼓鼓往身上套衣蹬裤,像个在和自己打架的暴躁土豆:“谁要你暖被窝了,去岁冬这屋里冷得结冰,老子不照样熬过来?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撩骚话,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哈……”杨严齐笑得在床上打滚:“季溪照害羞喽!”
笑声未落。
“咔嚓!”
“咚!!”
乐极生悲,杨严齐摔落在地。
床塌了。
季桃初深吸口气,气沉丹田。
“杨——严——齐!!!”
.
“昨晚,你,你们俩……”
中午干活回来,王怀川围着塌掉的床转半圈,满脸不可思议:“床都能弄塌,昨晚你们确实是吵架,不是打架?”
季桃初蹲在门口,把手里饭当成杨严齐,吃得咬牙切齿:“杨严齐滚塌的,我倒是想揍她一顿来着,打不过。”
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赢,真窝囊。
曾敬文端着面条靠在门框上,右脚搭着左脚,笑得甜腻腻:“打架也分好多种的,容岳你问那么多干嘛,只消知道晏如今日气色不错便好。”
王怀川后知后觉,瞪大眼睛,明白了曾敬文的言外之意。
季桃初却是在想,昨晚睡得确实暖和,今日精神头比平常好,敬文说的没错。
于是跟着点了点头。
曾敬文笑得更加促狭甜腻。
正屋四方桌前,焦思鸿问过来:“床怎么办,我们自己修,还是杨肃同赔?”
年合笑得合不拢嘴:“自然是谁弄坏的谁赔。”
简冠群:“要赔早赔了,一上午不见有动静,下午道路更难行,还能指望下午能突然送来张新床?晏如午休和我们谁挤挤,思鸿得空叫农庄派人来修床。”
负责执行的焦思鸿没有应声,看向季桃初。
“对啊!”季桃初想到个好办法:“我可以轮番和你们挤着睡,床不用修啦!”
几个人异口同声:“想得美!!!”
与此同时,琴斫城,琴斫狱。
北风刮来坚硬的雪片,夹杂着碎冰粒,击打万物,竟有磅礴之势。
石映雪单薄身躯裹着大氅,不紧不慢往牢狱深处走,凉沁沁问旁边人:“不赶紧去给人家修床,跟我来这里做甚?”
在外面时,杨大帅又是正经模样,容颜倾城,举止沉稳,那只布满细碎疤痕的手,正执伞一把,稳稳撑在提刑官头上:“闲着也是闲着,来观摩你审讯。”
幽冥道越走越往下沉,直至地平线与杨严齐肩膀同高,方才抵达真正的牢狱入口,这是座半地下式监牢。
地下漆黑潮湿。
牢头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最后到达审讯房的,只有石映雪一人。
身陷囹圄的万思恩,已在这里等候半日光景,见进来的是个女子,锁在铁椅里的他噗嗤冷笑出声。
“我道是谁要来审俺老万,还没见到人影,先上些折磨人的阴损法子,原来是你这个小老娘们。”
冷风冰碴直对着后脑勺吹,睡觉时将人绑着往胸口压沙袋,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数尽琴斫本地军士,谁人敢如此对待他?
万思恩越说越来劲,甚至吹了个响亮且轻薄的口哨:“石栖寒,你不会以为,这点挠痒痒似的手段,能叫俺老万屈服吧?”
石映雪没兴趣了解万思恩说的阴损法子是啥,她坐到审讯桌后,亲手拨亮桌角油灯,双手拢进袖子,声音低且冷沁:“下坐者,东防路将军,琴斫卫指挥使,万思恩?”
“是你爷爷。”
能做到一方将军的人,绝不会是有勇无谋的老匹夫,哪怕言语粗鲁,也不可疏忽大意。
对于万思恩的态度,石映雪不恼不怒,不冷不热:“可知为何捕尔下狱?”
“哼,”万思恩鼻子里用力冷哼,架起二郎腿靠进铁椅:“你也别给我整那些弯弯绕,没意义,直说吧,不服她杨肃同的,幽北军里大有人在,她便是弄死俺老万,以为别人会服她?”
“军政大事不是你们这些小娘们儿能玩转的,听你万爷爷一句劝,早些寻个老爷们儿嫁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才是女人家该做的事,啊?”
石映雪无动于衷:“万思恩,今年八月,你授意帐下百户乐定勇,向王府上卿季溪照投放慢性毒物,致使季溪照中毒呕血,此事你可承认?”
“没有的事,”数日牢狱生活未能磋磨去万思恩的粗鲁锐气,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血口喷人。”
石映雪拿出份证据,叫狱卒拿过去给万思恩看,“这是乐定勇画押的口供书,他所述相关人证物证,已寻找齐备,你抵赖不得。”
狱卒展开口供,隔着一段距离叫万思恩看。
半晌,万思恩忽然哈哈大笑,把扣在两只手腕上的铁锁链,甩得哗哗响:“卑鄙小人,还想诈我,倘真有证据能直接将我定罪,杨肃同那黄毛丫头,会让我多活这么多日?”
石映雪挥退狱卒,无奈摇头,似是为万思恩感到惋惜:“万将军为幽北贡献半生,劳苦功高,连长子也死在三关防线上,整个幽北军里,找不出第二个能比肩将军的。”
“哼。”万思恩冷嗤,别开脸去,不为所动。
石映雪:“将军固然贡献斐然,可将军是否想过,大帅镇守北防那几年里,当真没机会除掉你?”
万思恩不语。
“莫觉得,大帅在北防履任时,因要赖你镇守东防,才不敢动你。”石映雪继续说话,声音比墙上那层冰还要凉。
“前都司卫都指挥佥事孙海,官比你高,资历比你老,他不仅是朝廷亲命的守边大将,夫人还是高官亲妹,那又如何?照样因为使人劫持季溪照,被大帅砍了脑袋。”
“老万呐,”石映雪坐姿随意,轻轻叹息,“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拎不清楚呢,无论你做甚么,幽北二十州,也迟早是大帅的。”
这句话倒是说到点上,可万思恩,从没把杨严齐放在过眼里:“呸!杨肃同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当年她屠舂耽救老帅,无非是因为得了天时地利!不然能有今日?”
石映雪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嘴角挑起抹轻蔑笑意。
万思恩被她的反应激怒,拳头咣咣砸在面前的束缚铁板上:“她那点破功劳,换谁上去都能干成,可俺们身上的军功,全是真刀真枪拼杀所得,想叫俺们服她?做梦!”
石映雪摊开一只手:“不服就干,无论输赢,好歹光明磊落,对得起身上那套甲胄和腰间的刀,那么多方法摆在眼前,将军若是不蠢,为何选择对无辜的季溪照下///毒?”
“那怨不得我!”
万思恩被石映雪影响思绪和情绪,无法平静,双目充血,低吼咆哮。
“东防是俺万思恩一点点从萧军手里夺回来的,也是我守了它十几年平安,东防是我的!阎培好不容易倒台,她杨严齐凭甚么来插手?!”
旁边的几名书吏奋笔疾书,汗都要下来了。
石映雪慢慢起身,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万思恩,东防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大帅,东防只是东防百姓的。”
“……”邪火撒出来的万思恩,在脑袋发懵中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被石映雪套了话,更加暴怒地挣扎起来。
固定在地上的铁制审讯椅被他带得咯咯响,狂暴的怒吼传出审讯房的铁门,凄厉地回荡在狭长甬道里。
“石栖寒,卑鄙小人!诈俺老万,你不得好死!”
“……杨肃同,你听着,俺万思恩就是做鬼,也绝不向你低头!!”
待出得压抑的监牢,石映雪抬起眼皮,从伞沿下望向前方铅灰色天际:“万家查抄结果尚未总出,据余逢生说,光是田产已查出将近七千余亩,若算上他老家的田产,将逾万亩。”
“所以说,薄税民仍贫,必是有虫寄生,”杨严齐神色淡淡,却然严肃:“这些大小地主,官僚乡里,不该如此欺下瞒上。”
“怪不得你处心积虑要办他们,不明白的,还以为你是在针对老帅旧部。”石映雪倒是敢说。
杨严齐笑笑,没说话。
石映雪忽而回头看过来,问出一个疑惑许久的问题:“就万思恩这么个货色,也值得你亲自跟过来一趟?”
杨严齐仍旧撑着伞,勾起嘴角:“我来找俺未婚妻,你这个孤家寡人不要多打听。”
孤家寡人:“……”
若有机会揍这个姓杨的,她肯定第一个动手。
要成为遇事尽量冷静,注重去解决问题,而不是陷在情绪里的人。
许多事,去做了就会知道,比起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它根本没有难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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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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