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大雪飘落,朔风凌冽。
季桃初从地里回到住处,但见新床榻已安置在旧地方,塌掉的床,被暂时清理到旁边。
曾敬文等人如愿以偿见到杨严齐,乐得起哄,季桃初做东请吃饭,饭桌上拦不住,前后共温六壶酒。
及至散场,杨严齐已醉醺醺,被季桃初拽回去,坐在新床上,懒洋洋。
“没酒量,别喝恁多,这么大个子,谁背得动你?”季桃初数落两句,见她模样乖巧,心软下来,戳了戳她红扑扑的脸颊,“不是让你别来,为何不听话?”
杨严齐握住她手指,迷蒙的眸子里含了盈盈雾气,似酒醉,也似委屈,掌心炙热的温度直烫到季桃初心头:“去年在四方城,为何抛下我先走?”
去年的事,现在还介意?真是小心眼。
季桃初抽不回手,捉弄地抠她掌心:“你和我大姐谈事情,我在会影响我大姐发挥,你懂的,做生意嘛,各顾己利。”
杨严齐头一歪,模样叫人喜欢得想尖叫:“你又怎知,你若在场,受影响的人不会是我?”
季桃初好像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又不敢相信,掩饰地笑起来:“小心眼,你难道怕粮价砍得太低,我会不好好给你种地?”
“我不怕这个,唯怕你和孟晏松跑掉,”杨严齐看着她,眉宇间郁郁缱绻:“昨夜才见到你,你便说以后不要再见我,溪照,这不是欺负人吗?”
软乎乎的杨严齐,令人无法招架。
季桃初憋了憋,慌神丢下句:“你来的时间不对。”
杨严齐忽然用力,把人朝自己拽过来,略带笑腔:“我若再迟半步,你是不是,就跟孟晏松跑了?”
季桃初绊到杨严齐的脚,趔趄着跌坐在杨严齐腿上。
即刻针扎般要挣扎起身,未果,不悦地捏住杨严齐嘴,低斥:“再胡言乱语,丢你到外面睡!”
她气得忘记要站起来,再度严正警告:“再说这种损我尊严的疯话,我真要生气了。”
“唔……”杨严齐发不出声,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
季桃初松开手,食指朝她用力一点,警告意味十足。
“对不起,我错了。”杨严齐倒是知错就改。
季桃初神色稍霁,无意间看见杨严齐领口微敞,刚想说这人好像喝了酒爱微敞衣领,旋即又从微敞的衣领下,看见那道粉红色的蜈蚣疤痕
“……这个,还疼吗?”她努嘴示意那道疤,问出迟到年余的关心。
距离太近,杨严齐盯着季桃初开开合合的嘴,好像没听明白她在说啥。
而后,没等季桃初话音落下,杨严齐忍不住,慢悠悠贴上来,带着酒意的唇轻点在季桃初嘴上。
撒酒疯耍流氓?!
季桃初第一反应是想抬脚给她踹开的,身体却愣愣呆住。
脑海里有个声音蹦出来放肆大笑:大美人亲我,洒家赚了哈哈哈哈……
见季桃初不仅不反抗,还回味似的吧唧了几下嘴,杨严齐心跳更快起来。
但她不着急,给够时间让季桃初反应。
少顷,呆土豆果然呆头呆脑问:“干嘛亲我?”
杨严齐不说话,又蜻蜓点水地亲她两下,随后停下来,安静看着季桃初清澈的眼睛,无声扬起嘴角。
酒气萦绕在俩人的呼吸间,季桃初心脏快从腔子里跳出来,杨严齐偏偏停下所有动作,含情脉脉看着她。
诱惑得她快要受不了了。
颤抖的手搭上杨严齐肩膀,季桃初还不知道自己此举是想干点啥,杨严齐又突然主动,撬开她唇关,细细地吻上来。
发烫的掌心贴在季桃初后颈,把人亲得既舒服,又浑身暖烘烘。
“……这原来,唱的是出美人计。”
在季桃初即将把持不住时,她终于用力将人推开,甚至给杨严齐推倒在卧榻上。
她撑着床沿站稳,嘴唇红红的,轻喘着,两手还在抖,眼神已清明。
“我与晏松的事,同你解释清楚便是,我对他当真没有心动之情,你大可不必担心,再者说,季杨婚旨已昭告天下,晏松一介白丁,又能如何?”
一口气说完,她失力般跌坐在脚踏上,僵硬的后背靠上杨严齐小腿。
杨严齐心情如同滑草,瞬间从顶峰跌入谷底,原来,季桃初认为,自己此时亲她,是因为孟晏松。
却在季桃初靠住她小腿的瞬间,被杨严齐敏感地察觉出异样:“你怎么了?”
季桃初躲避般侧侧身子:“我犯病。”
杨严齐不认为她是在嘴硬说气话,扶住她肩膀就要起身:“我去找大夫。”
“不用!”被季桃初拦住,尾音低颤,“片刻就好,莫大惊小怪。”
杨严齐咽咽发干的嗓:“我能做点甚么?”
“闭嘴。”
杨严齐坐在卧榻边,不说话,也不动了,只有季桃初靠在她小腿上的后背,能让她感知到些许季桃初的情况。
夜里的风比白日更加嚣张,房子似乎摇摇欲坠。床头凳上,油灯越燃越暗,没人去拨灯芯。
未几,豆大的火苗倏然一晃,房间被黑夜吞噬。
季桃初麻痹的身体恢复知觉,滞涩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缓,便不再靠着杨严齐。
“如你所见,只要这病不发作,我便与常人无异,”她开了口,破罐子破摔:“若是发作,无非这副德行,我说不要再相见,你当我逗你玩?”
夜风呼啸,大雪覆盖,外面当有反光,屋里却黑得没有半寸明亮,以杨严齐的目力,竟瞧不见近在咫尺的季桃初。
“不过是生病而已,何需不再相见?”杨严齐估摸着位置,伸手按在季桃初肩膀上:“适才,因何诱发如此症状?”
患者呼吸艰难,四肢麻痹,或者浑身颤抖,这种情况,杨严齐在军里见过不少。
季桃初没有精力在这上面消耗,与其拉拉扯扯,不如在不暴露软肋的前提下,把话彻底说明白——她不信任杨严齐,自然不会暴露软肋。
“到幽北之前,我病了些时候,我娘请皇后派太医来诊治的,太医说是心病,吃了几副药,情况好转过来,此外便没甚么了,不信你可以派人去查。”
杨严齐没说话,或者说,季桃初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诱发症状的原因,很多时候与我自身情绪有关,比如,在虞州乡下时,我大姐告诉我姑母已赐婚,我便犯了症状,至于方才犯病,是因为亲了你。”
杨严齐蹙眉,思绪翻飞。
季桃初继续道:“这两年诱发此症状的原因,说是全与你有关也不为过,所以我才说,成亲归成亲,成亲后,我们轻易不要再相见,此和晏松没有丝毫关系,杨严齐,你不知道,犯病之时,我很难受。”
一般不过是浑身麻痹,呼吸艰难。
严重时,活生生的心脏像有无数长着钢牙利齿的蚂蚁在啃咬,心脏每泵一次血,便会有成团的蚂蚁,随血液流向全身。
有时候,她甚至想划开肌肤,挑破脉管,放了浑身血出来,好将“蚂蚁”通通弄死。
随着季桃初波澜不惊的叙述,过往两人相处的种种,一幕幕浮现在杨严齐脑海。
季桃初那些莫名其妙的退缩,此刻终于得到了最正确的解释。
“你喜欢我,”杨严齐顿觉喜忧参半,心情比决定攻打苏察城时还要复杂,“你喜欢我,所以才会在我们的关系该往前发展时,一次次选择后退,对么?”
“呵,”季桃初无力地短促轻笑:“甚么乱七八糟,何来喜欢,世子太过自恋了些,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麻烦。”
“我这个人,”她低头抱住膝盖,“最讨厌麻烦。”
随着她向前倾身抱住膝盖,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不得不撒开。
季桃初松口气,好似压在心上的拿块石头,也一并被搬开了。
沉默片刻,杨严齐开口,声音低缓,情绪收敛:“我来找你,孟晏松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你离开奉鹿没多久,我见到朱彻了。”
季桃初下巴搁在膝盖上,安静听着。
以后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能像今晚这样,和杨严齐单独待在一块,听她耐心十足地说话。
“朱彻说,咱们十九岁时,你曾和梁滑吵过架,闹得很不愉快,起因与我有关。”
哦,那次吵架。
前因后果季桃初记得清清楚楚,开口却是:“不记得了,那时我正病着,跟谁都吵过架。”
梁滑趁朱家二老不在家,收拾了些杨严齐用过的旧东西、以及些小玩意,和朱仲孺一块送到关原侯府。
在摆出许多缺乏使用价值的旧东西后,梁滑拿出最贵重的物品,一只粉晶石手串。
“这是杨颟亲自缴获鞑子的,上面的宝石极其罕见,杨颟送给妞妞,妞妞说这个好看,要我给桃子你送来。”
妞妞是梁滑女儿,名叫朱正心。
季桃初看几眼手串,材质寻常,关原做工,不是啥稀罕物什。
朱家人对朱正心都很好,杨严齐送小表妹东西,出手从来阔绰。
送鞑子手串可能是真,但不会是这个假货。
出于礼貌,季桃初没有揭穿:“那真是多谢妞妞了,我屋里有几根大公主送的墨条,小姨母走时,记得给妞妞和朱彻捎回去用。”
大公主表姐送的墨条挺不错,可惜自己不舞文弄墨,用不着,不如给朱正心,那孩子学习好,能使物尽其用。
至于朱彻,提他一嘴纯属捎带。
得闻此言,梁滑红起眼眶,低声啜泣起来。
“还念个狗屁的书,彻彻这次回来,管我要下半年学费,我说再缓缓,他说,他总是同斋里最后交钱的人,惹得书院老师同窗都看不起他,同我吵了一架,气得我哭,桃子,你说我可怎么办,他这样同我吵架,不是要我去死?”
从小到大,季桃初亲眼看着母亲帮扶小姨母,便有样学样,觉得帮梁滑理所应当,问了钱数,主动道:“不是啥大额,你走时我取了给你就是,切莫叫表弟表妹在念书上为难。”
多年来,梁滑与公婆不和,生活多拮据,一家四口靠侯府接济,来拿钱是家常便饭。
梁滑又哭又笑地央求:“这事你千万别告诉你娘,我怕她骂我,说我搜刮你的钱,毕竟你种田挣钱不容易。也别告诉彻彻,他一个男人,自尊心强,若叫他知道我又向你借钱,他会退学的。”
这次给钱和以往无甚不同,季桃初点头答应。
孰料后来翻脸,她对梁滑的亲情和帮助,成为梁滑口中“是你非要给我钱,不然谁稀罕”的鄙夷,以及朱彻口中“我的学费从来只在年初缴纳一次,你想钱想疯了吧!”的厌恶。
至于和杨严齐有关,是因为梁滑在拿到钱后,为了说季桃初两句好听话,拿杨严齐来拉踩。
“要么说桃子你才是彻彻的亲姐,比那狗杨颟强多了,杨颟从小到大只会欺负彻彻,她小时候,点爆竹炸伤彻彻,好险没叫彻彻毁容。”
梁滑说得咬牙切齿。
“杨颟还三九天把彻彻关粮仓里,差点冻死彻彻,夏天带彻彻去护城河游泳,我儿不会水,她非推我儿下河,我儿在水里呼救,她在岸边哈哈笑,险些溺死彻彻。”
梁滑越说越气,眼蹦凶光,很不能生啖杨严齐。
“那些事发生的时候,彻彻还不满十岁,老天爷不开眼,为何偏叫杨颟那样的畜牲吃穿不愁,享尽荣华富贵?”
梁滑的话,莫名惹恼季桃初,便站在侯府二门口,同梁滑争执起来。
“爆竹炸朱彻?你为何不说那爆竹谁所点?为何不说杨严齐手上那块疤因何而来?若没有她及时捂住你儿眼,炸伤的难道只会是你儿的脸?杨严齐手背上留下恁大一块疤,她难道不疼吗!”
“朱彻曾亲口告诉我,他儿时躲在粮仓,是因杨严齐去粮仓取东西时,不慎掉落一块碎银,他偷偷拐回去捡,被下人锁在粮仓,和杨严齐有何关系?
“还溺水,杨严齐压根不会水,看见深些的河流会害怕,那么究竟是朱彻带杨严齐去游泳,还是杨严齐带朱彻去?那时险些溺水的,究竟是谁!”
面对季桃初的斥问,梁滑一个劲低声啜泣,委屈而茫然:“桃子你这是怎么了?小姨母没有对不起你呀,小姨哪里惹你不快,你告诉小姨,小姨一定改,桃初你别生气,气坏身子怎么办?”
她字字句句的为季桃初着想,反惹得季桃初更加恼怒,歇斯底里争执,句句都在回护杨严齐。
仿佛要一次性,把杨严齐前十几年受的委屈,全给讨回来。
前阵子在奉鹿,偶然从朱彻口中得知此事,杨严齐心尖上阵阵发热。
梁滑坏她名声非一日之事,但她自幼生活在朱家,的确得了姥姥姥爷偏爱,便没同梁滑计较过。
连母亲也叮嘱她,不值得为那些上不了称的臭鱼烂虾费神。
所以这些年,即便觉得委屈,她也选择一忍再忍。
可是,直到不久前,她才知晓,原来远在四方城的关原侯府里,有人曾那样维护过她。
“溪照,溪照。”
漆黑中,杨严齐俯身靠近,小心询问:“这些年来,你不止一次维护过我,我不信,你是单纯的仗义执言。”
身后人慢慢靠近,季桃初好想转过身去拥抱她,可自己没有拥抱的能力,只好冷漠到底:“是,我喜欢你许久,这又能代表甚么?”
“你能力高,家世也好,漂亮,喜欢你的人多到没边,我与那些人无甚不同。”
杨严齐彻底醒了酒。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个儿为数不多的优点,会变成桎梏她的枷锁。
季桃初道:“若是你介意,我不喜欢你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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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治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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