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漾简直和他无法沟通。
要不是怕自己的任务目标哪天突然自己把自己放血放干了，他才不会跟耿星陌在这里多费口舌。
何思漾看人赴死，如同看潮水退去，各有各的归处，若人执意赴死，无所谓，世界之大，又不缺这一朵浪花。
于是，何思漾的耐心消耗殆尽了，他觉得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挽救这条孤独的生命，奈何耿星陌实在太一意孤行，任凭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劝不动分毫。
他反正是问心无愧了，总不能拿根绳把耿星陌拴在身边，24小时盯着不让他自残吧？只要任务尽快完成，他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接下来的日子，耿星陌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
想通了这一点，何思漾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耿星陌，缓缓吐出两个字：“怂货。”
————
风裹着干冷的气息扫过街道，光秃秃的树枝在灰蒙天色里晃着细枝。阳光像蒙了层纱，落在冻硬的地面上，连影子都透着股凉。
第二天照常上班，耿星陌总算是把自己收拾妥当了。
宽松的燕麦色高领毛衣，柔软的毛线贴合着他的身体曲线，展现出随性的慵懒感。浅驼色的长款风衣材质挺括，线条流畅，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摆动，仿佛自带一种优雅的韵律。
当耿星陌从车上下来时，果然引起了一阵粉丝的尖叫。
何思漾坐在另一辆车里，望着他朝粉丝们招手致意，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她们眼前这位光鲜亮丽的“哥哥”，明明十几个小时前还缩在房间里痛苦地吞云吐雾，一副怎么劝都不听，一心寻死觅活的鬼样子。
自那日针锋相对后，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竟像约好了一般，彻底撕下了客套的面具。再没有从前的和和气气，每次碰面都像点燃了引信的炮仗，火星四溅，上下嘴唇一碰，生怕毒不死自己。
这天拍戏，蒋依叶在一旁候着，感觉片场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度。镜头前，两人勉强维持着角色需要的互动，张导一喊“Cut——”，无形的硝烟立刻弥漫开来。
“小耿的衣服去给换一件。”张导吩咐道，又对何思漾说，“小漾，情绪过了，收一收。那个……小蒋，送水，嗓子哑了。”
何思漾应道：“好的张导。”
耿星陌没看何思漾，一边解着扣子，一边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说道：“何老师对演戏的热情我真是自愧不如，感染力太强，连我都快接不住了。”
言下之意——
业余就是业余，表演过火，用力过猛。
又开始了是吗……
蒋依叶缩了缩脑袋，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何思漾正接过蒋依叶递过来的水，闻言动作一顿，拧盖子的手明显用了力，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耿老师过奖了，论感染力，圈子里谁比得上您？举重若轻，恰到好处，也是我浅薄，经常看不懂您想表达什么。不过也对，就您这境界，我作为晚辈是该多学着沉淀沉淀。”
言下之意——
你那演技就跟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别在这儿倚老卖老，拿岁数压人。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眼神里的刀光剑影几乎化为实质。剧组上下被这火药味熏得如履薄冰，大气不敢出，唯恐一个呼吸重了，便引火烧身，成了无辜池鱼。
剧组午休时，难得的片刻宁静也被这二位搅得风雨欲来。
耿星陌的助理齐千阅刚扒拉两口饭，就被耿星陌叫了过去。
“小齐，麻烦你跑一趟，去告诉何思漾，他早上放在我化妆台上的那杯咖啡，心意我领了，但口味太独特，无福消受。让他以后省省这份心，管好自己的东西就行。”
齐千阅头皮一麻，找到了正在B休息室闭目养神的何思漾，将耿星陌的话委婉地转述了一遍。
何思漾眼睛都没睁开，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耿老师这么客气？蒋依叶，麻烦你去告诉他：咖啡是剧组的工作人员买多了，顺手放的。他要是不习惯，直接扔了就是，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地找人传话。”
蒋依叶和齐千阅面面相觑，齐千阅说道：“何老师，不用麻烦蒋依叶了，我回去就行……”
“你是耿老师的助理，我怎么好意思使唤你，”何思漾微笑着说，随后转向蒋依叶，“去吧，早点回来。”
蒋依叶：“……得嘞。”
路上，齐千阅幽幽道：“我感觉，我们像两个蹚雷的工兵。”
蒋依叶无助道：“我附议。”
捧着颗滋滋冒烟的手榴弹，她跟着齐千阅到了A休息室，跟耿星陌委婉复述了何思漾的话。
耿星陌听完，剧本“啪”地一声合上，冷笑道：“何老师倒是关心我。行，小齐你再告诉他，我眼神好得很，不劳他惦记。倒是他自己，演戏时情绪收着点，别激动起来忘了看路，撞坏了道具，耽误的是全组的时间。”
齐千阅再次和蒋依叶对视，苦命地问道：“哥……让蒋依叶回去说不就行了。”
蒋依叶连连点头。
耿星陌瞥了眼蒋依叶，意味深长道：“小伙子奔波也就算了，何老师怎么还不让小姑娘好好吃饭？小蒋，你也认识我这么久了，有没有考虑过到我的工作室？待遇只会更好，不会亏待了你，起码能让你好好吃饭。”
没吃上饭的齐千阅：“……”
蒋依叶和齐千阅失魂落魄地离开了A休息室。
蒋依叶：“我……我要被挖了？”
齐千阅：“我……我要失业了？”
————
在当了不知道多少次两人之间的传话筒后，蒋依叶憋不住了。
“何老师，我有一个问题，不知……”
“别讲。”何思漾这几天背剧本背得头疼，正在敲核桃想着补补脑子，闻言直接无情地打断了她。
蒋依叶：“……您听听吧，总归没坏处。”
何思漾也觉得自己这样挺幼稚的，总不能耿星陌脑子抽了他也跟着犯病，轻咳一声道：“说吧。”
“那我说了啊。何老师，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啊？”蒋依叶小心翼翼道，“您一开始和耿老师不是好好的吗，您喝醉了还多亏他照顾。怎么一夜过去，你们就反目成仇了？”
何思漾往嘴里扔了个核桃，简介概括道：“我们吵了一架。”
蒋依叶苦口婆心：“什么架能吵这么久啊，君子没有隔夜仇，夫妻还床头吵架床尾和呢……”
“谁跟他是夫妻，”何思漾给蒋依叶塞了个核桃，“一边玩儿去。张导找我，我先走了。”
“张导找您什么事？”
“没说，去了才知道。”
倒也不是何思漾在拿张导当挡箭牌，而是张导确实找他有事。何思漾原以为，是最近他和耿星陌关系不合闹得人尽皆知，影响不好，要找他兴师问罪。可看到张导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眼皮一跳，估摸着情况可能更糟。
“您找我什么事？”何思漾问道。
张导捧着保温杯喝了一口：“小事儿，来，小漾先坐。”
何思漾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您是导演，有话直说就好，剧组的事情，我都听您的。”
“那我就直说了啊，”张导搓搓手，“小漾你看，咱能不能……加一段感情戏？”
何思漾疑惑道：“我们不就是爱情剧吗，有什么不能加的。”
“这个吧……可能得需要您跟陈总报备一下。”
何思漾：“……？”
“那个……我们想加个床戏。”
“……什么？？？”
“呃……加段床戏……”
“不可以！！！”
何思漾双眼瞪如铜铃，直勾勾地盯着张导，眼里满是惊愕。
“您让我下水滚泥、爬山上树我都没问题，但就是不能加床戏！”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于惊讶而没压住，周围的人一听，八卦之心瞬间被点亮，一道道炽热的视线向何思漾投来。
蒋依叶在远处扶额叹气。
还叫她小声点呢……自己也是个藏不住事的。
张导为自己努力争取：“这不是普通的床戏，是两个人在感情当中身份的转变，挺重要的……”
何思漾严词拒绝：“那也不行，我不相信有什么转变，是非要两个人睡一觉才能发生的。”
张导叹了口气：“那我们就拍上半身可以吧？裤子让你们穿着，往下拉拉就行……”
“张导……”
“小漾啊，你刚才不是说，剧组的事情都听我的吗。”
何思漾：“……”
张导语重心长地说：“临时加戏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剧本在拍摄过程中有所修改，也是蛮常见的。小漾，你得学会适应。”
“可是……”
“别可是了，小耿都答应了，你别输给人家。”
何思漾破了音：“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怎么不可能答应了！”张导正色道，“小漾，我不知道你们产生了什么矛盾，你们私下里什么样子我不管，但是别把矛盾代入到工作当中，这一点小耿做的比你好，你得向他多学习。”
何思漾：“我……”
“就这么说好了啊，调整一下状态，新剧本等会儿发到小蒋那里，给你点时间做心理准备，我们明天就拍。”
何思漾：“……行。”
张导走后，打量何思漾的那些人也纷纷收回了视线，但那交头接耳的样子一看就是在蛐蛐他。
何思漾很郁闷。
耿星陌怎么会答应呢？
耿星陌为什么会答应啊？
不是，耿星陌答应这事儿干嘛啊？！
好事不见影子，坏事倒是一桩接一桩。
何思漾苦恼地揉着头发，手背立刻挨了一巴掌：“喂！”
“嘶——谁啊？”
何思漾回头一看，正是苏棠。
两个月前她在何思漾面前还惴惴不安，如今都敢上手亲自教训了。
苏棠瞪着何思漾：“手是不是欠，发型全被你毁了。”
何思漾揉着手背乖乖道：“对不起。”
“算了，我再给你修改一下。”苏棠叹了口气，“看你这样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何思漾怎么可能告诉她真相，含含糊糊道：“是有点……工作上的事。”
“诶？那还真是坏事成双对了。”
“成双对？”
“耿老师好像也遇到了一些事，”苏棠皱眉道，“最近看他的皮肤状态也不是很好，每天化妆的时候都昏昏欲睡，脸色憔悴得狠。”
何思漾打着哈哈：“可能吧。”
耿星陌在烦什么？烦床戏的事吗？所以他也不是真心想答应的？
发型做完，何思漾也要开拍了。苏棠的话萦绕在心头，何思漾不免多打量了耿星陌几眼。
耿星陌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毛呢大衣，领口处的一圈浅灰色狐狸毛为他增添了几分贵气。那双桃花眼里倒映着纷纷飘落的雪花，透着清冷与温柔。仔细看才发现，他的眉眼间带着一点点疲惫，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还是说……还在为王宗兴的事情发愁？
如此想来，何思漾有些后悔。
那天他太冲动了，一心只想探询耿星陌的旧事，却忽略了对方心底的疤。若王宗兴真伤他至深，自己劝人放下的行径，倒成了对耿星陌的二次伤害。
何思漾回想了一下这两天和耿星陌的相处，两人的争吵次数确实大大减少，可他忙于背剧本，居然都忽略了这一点。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全体都有——！3，2，1，Action——！”
耿星陌微微低头看着何思漾，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静谧而又动人。
“世界终将面目全非，沧海会化作高山，浪潮终将吞没礁石。但与你并肩的每一个瞬间，都珍贵如月升潮汐，你是永悬不落的月亮，永远停驻在我即将沉没的夜晚……”
“Cut——！”
还没等耿星陌说完台词，张导就喊了停。
“小耿，你这状态不对啊，你很累吗？这一段是在告白啊，你这演的跟奔丧一样。”
周围有人被这比喻逗得笑出了声，耿星陌深吸一口气：“我的，再来一条吧。”
“那你调整一下状态啊。”
耿星陌点头，他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黑白分明的眼中，却依旧带着一丝空洞与茫然。
张导眼睛毒辣，不用等开拍就知道这遍肯定过不了：“小耿？喂，醒醒。”
耿星陌转头看向他，眼神没什么变化。
“嘶，你今天很奇怪啊。”张导一头雾水，“昨晚没睡好？不能吧？之前你有次就睡了三个小时，第二天照样演得很好。”
“……”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段戏对你来说，应该是手到擒来的啊。”
耿星陌低垂着眼睛，看不出眼底情绪：“抱歉。”
最后这场戏又NG了好几遍才过，张导很明显地表现出了不满，之后也没再给耿星陌多少好脸色。
何思漾这才明白，耿星陌之前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真不是闹着玩的。
他仿佛回到了看班主任脸色的学生时代，尤其还是风雨欲来的班主任，他大气也不敢喘，只能夹紧尾巴做人。
而惹班主任生气的始作俑者——耿星陌，无论张导态度如何，依旧像一汪死水，眼中是沉默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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