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何思漾平躺在床上,四周静谧无声。他盯着天花板,回想着耿星陌的话。
“别这么看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那你是怎么……”
“想知道啊,之后的事就是付费内容了,何老师要不要开个vip?我当睡前故事讲给你听。”
…………
耿星陌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角始终盛着轻飘飘的笑。尽管他表现得满不在乎,何思漾却仿佛能看到,他戏谑的外壳下那残破的灵魂。
何思漾很能理解耿星陌的行为,把溃烂的创面腌制成玩笑,无论多少年过去,都永远学不会喊疼。
耿星陌是,他也是,他的母亲亦是。
何思漾还记得,那年的法院台阶上,陆星妍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却不再如往日那般笔直。
判决书在她的手中簌簌作响,纸页间的“胜诉”二字锋利如刀,割开了这几个月以来淤积的沉默。风掠过她扣得一丝不苟的衣领,脖颈处微微佝偻的弧度,像一株被暴雨反复捶打后终于低垂的竹。
他们在法院门口坐了很久很久,当时才八岁的何思漾抬起头问她,为什么他们明明赢了,陆星妍还是不开心。
陆星妍说,她很开心,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为了证明自己,陆星妍绽开了一个能让何思漾记很久的微笑。
何思漾信了,他也学会了。
永远不要把脆弱暴露给他人——那是陆星妍教给何思漾最重要的一课。
————
昨晚剧组的人都喝趴下了,因此第二天放假。上午,何思漾敲响了耿星陌的房门。
他在门口等了很久,门一直不开。他给耿星陌打电话发消息,也都是石沉大海。
搁这儿给他装人不在呢,何思漾觉得好笑,给耿星陌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
【H:开门,我给过你机会了,别后悔】
房间内无声无息,耿星陌依旧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何思漾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房间内,耿星陌松了口气。
晨光渗进窗隙时,他仍瘫在酒店的沙发上。
他昨晚一夜未眠,下巴冒出了青涩的胡茬,眼尾泛红的桃花眸洇着水雾,血丝如蛛网爬满眼白。烟蒂堆成的小山溢出青瓷缸,房间里弥漫着一夜未消的尼古丁的味道。
耿星陌知道自己现在不修边幅的样子有多难看,何思漾本来就嫌弃他,可不能再让他看见了。
耿星陌重新闭上眼。
“嘀嘀——”
“砰——!”
门口传来一声巨响,惊得耿星陌撑着半死不活的躯体朝门口张望。
何思漾一脚踢上门,将房卡随意丢到桌上,目光向沙发上的耿星陌投以不加掩饰的打量,眼中的凌厉仿若化为实物,溅出的火花能轻易将人灼伤。
耿星陌虽然没有衣冠不整,但还是默默拿过旁边的毯子裹住了自己:“阁下是……劫财还是劫色?”
何思漾冷冷道:“我要命。”
“……那可太要命了。”耿星陌讪讪道,“冒昧问一句,你是怎么进来的?”
没等何思漾回答,耿星陌看到了桌上的房卡,自嘲道:“看来我问了句废话,居然把陈总这号大人物给忘了。”
何思漾压下心头的急躁,几步上前:“都几点了,还不起吗?”
耿星陌看了眼手机:“十点五十八分,啊,快十一点了。”
“时间倒是不劳你费心提醒。”何思漾嘴上说的礼貌,手上动作却是猛地抽走了耿星陌身前的毛毯。
耿星陌身前一空,无措地摊了摊手。
“昨晚受到实质伤害的,好像是我吧?”何思漾开门见山道,“不就勾起了你一点伤痛的回忆,至于这么颓废?”
“我没有……”
“是,你没有,你好得很,”何思漾指着那满满当当的烟灰缸,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旁人焚香求福寿绵长,您这是另辟蹊径,追求一种更高效的归宿?耿老师这肺腑,怕是租期将满,急着续费到ICU了?”
耿星陌小声道:“我没抽多少……”
“再说一遍?”何思漾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
耿星陌抿唇不语。
何思漾深吸一口气:“耿星陌,真不至于。你九年风雨都趟过来了,这点腌臜事,你见过得还少么?难不成次次都要这般触景伤情,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你不妨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给你拍下来发到网上,你就收拾收拾等着退圈好了。”
“还有这好事?”
“你说什么?”
耿星陌清咳一声:“你先消消气……”
“我没有生气。”何思漾生硬道。
“好的,你没生气,你说的都对。”
何思漾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这是他的任务目标,再睁开时,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耐心:“你若有难处,不妨直言。当然,我明白你觉得说出来无济于事,不如自己消化,我理解。”
他看着耿星陌那副置若罔闻,仿佛神游天外的样子,心头火气又起,却强压着。
“但是耿星陌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把自己熬干了,熬死了,你也报复不到任何人,那些让你不痛快的人依旧逍遥自在。”
何思漾倾身向前,目光紧紧锁住耿星陌躲闪的眼睛,“他甚至会忘记曾经有个叫耿星陌的人,忘记那晚发生过什么。而你,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到死都困在那一晚的泥沼里。这笔账,你觉得划得来吗?”
耿星陌被迫迎上他的视线,笑容温雅,眼底却毫无暖意:“何思漾,谁告诉你我想死的,你这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点。”
“你总是摆出一副很懂我的姿态,现在如此,之前亦然。我很疑惑,我们相识不过月余,你却总能把对我的种种揣测,说得如此笃定,结果却无一中的。”
他抬手,动作堪称温柔地拂开何思漾额前的一丝乱发,乍一看还以为是情人的爱抚,可说出的话却渗出了冰碴。
“何思漾,自信是件好事,但过度的自信,只会让人觉得冒犯。今天我依旧不计较你的这些无端臆测,但我对你的耐心是有限的。以后,请别在我面前扮演知心人了,好吗?”
“我揣测?我扮演?”何思漾怒极反笑,猛地伸手去抓耿星陌的手腕,“那你解释解释这个!”
耿星陌反应极快,手腕一翻想要挣脱,低喝道:“够了!适可而止!”
何思漾哪里肯听,执拗地发力。两人较劲间,“啪嗒”一声轻响,一粒衬衫袖扣被扯脱,滚落在地毯角落。耿星陌的袖口被何思漾大力扯开,露出一截手臂。
何思漾盯着耿星陌的胳膊,饶是心里有所准备,他还是顿时骇然——
纵横交错的疤痕,新旧叠加,有几道新鲜的划痕边缘还渗着细小的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空气瞬间凝滞了。
何思漾摩挲着耿星陌手臂上的伤,一道道交错着,触目惊心。
“耿星陌,你现在回答我,我们俩,到底是谁好笑。”
耿星陌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紧抿,半晌才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不关你的事。”
“……”
“何思漾,这不关你的事。”
何思漾的手稳稳扣住了耿星陌想要抽回的手腕,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想……”
“开机前一天你来我房间对戏,你洗完手,还没来得及扣好袖子,被我看到了一点。”
“……”
“昨天你背我回来,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气。”
“……”
“你消失了那么久,就是去做这种事了,对吧?”
“……”
死寂在房间里蔓延。
耿星陌的眉眼间逐渐染上些自嘲的意味:“何思漾,你现在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刀我已经划了,伤我已经受了,你现在的关心,又值几个钱。”
“不值钱?”何思漾轻声道,“耿星陌,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演技其实很差。”
耿星陌嗤笑:“你是头一个。”
何思漾意义不明地牵起了嘴角,耳边响起系统的声音。
“叮咚——检测到任务目标耿星陌上升5个好感度,目前耿星陌的好感度为25。恭喜玩家,请再接再厉。”
何思漾忽然抬手,在耿星陌来不及反应时,指尖轻轻点在了他的心口位置。
“不值钱吗?”何思漾平静道,“但却是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感受到掌下的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失序地搏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耿星陌躲开了何思漾的视线,眼尾下方似乎有些薄红。
“没意义了,”他说,“太晚了,没意义了。”
何思漾的指尖微微用力,隔着衣服按在他心口:“你的心跳声吵得我头都疼了,既然要装心如枯井,就该装得像一点。顶着这副鲜活躯壳在我面前演行尸走肉,不觉得太敷衍了吗?”
耿星陌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那你何必多此一举来管我?说白了,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你往棺材里一躺,两眼一闭就万事空了?你受的罪没人会知道,倒是让那杂碎高兴得喝香槟开庆功宴,午夜梦回他想忏悔都找不到个坟头。”
何思漾咬牙道,“只有活着,你才是悬在他头顶的刀,是刻在他骨头里的诅咒,是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的罪证!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的噩梦。这么划算的买卖,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就不肯做?”
“没有人能证明受害者的存在会成为施害者的梦魇,我活着的每一寸血肉,都只是他们功绩簿上新增的一笔。那些畜生,早就把愧疚感剁碎了喂狗!我多活的每一秒,不过是让他们多一份炫耀的资本罢了!”
耿星陌的嘴唇颤抖着,“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放下’究竟是救赎的良方,还是对施暴者最体面的包庇?”
“何思漾,你知道当我听到你这么问的时候,心里有多开心吗,我终于感觉自己不是个异类,终于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尽管那个人是你,让我非常意外。我当时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其实是我撒谎了,我根本不相信这是世界的铁律。”
“何思漾,我以为你是懂我的,”耿星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是如今,连你也在逼我放下。”
“我没有逼你……”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耿星陌苦笑一声,双眼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我不需要任何心理疏导,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关心,我现在这么活着挺好的,真的,不劳你费心牵挂。”
何思漾皱眉:“你说的‘挺好’,就是一遍又一遍地伤害自己。”
“起码我能从一遍又一遍的疼痛中意识到,我还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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