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耿星陌搓了把脸,确定自己鼻子眼睛啥也没缺,长舒一口气。
他把毛巾叠好,放在床头:“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挺好的,谢谢星陌哥关心。”何思漾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无波,“这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就赶我走啊?”耿星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没有的事,”何思漾扯了扯嘴角,“我是看你实在太累了,关心你。”
“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耿星陌懒洋洋地站起身。
他个子高,影子沉甸甸地罩下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何思漾纹丝不动,脊背却下意识绷得更直。
耿星陌没再看他,径直走到茶几边,抄起一个小瓶,手腕一甩,瓶子带着风声砸向何思漾:“喝了。”
何思漾抬手精准接住,应道:“好,我等会儿……”
“我看着你喝,”耿星陌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手指隔空点了点瓶子,“你喝完,我走人。”
何思漾握着瓶子,没有动作。
“防我跟防贼一样,小没良心的。”耿星陌无奈道,“放心,解酒的,我要真想对你做些什么,刚刚趁你不清醒的时候就做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想。”何思漾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转过身去拿水。
耿星陌把这儿当自己的房间了,说好的要走人,如今他舒舒服服地往沙发上一靠,看着何思漾喝药:“说说,怎么栽的?”
何思漾把矿泉水瓶捏得“咔咔”响:“桌上的酒应该没问题,大家都喝了,不可能只有我中招。”
“饭桌之外你还喝过什么?凡是入口的都想想。”
何思漾思索了一会儿:“回房间后,喝过你给的水。”
“嫌疑人”耿星陌:“……没了?”
“没了,”何思漾揉了揉太阳穴,“再往前就太早了,说不清了。”
耿星陌翘起了二郎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来听听。”
“那我从早上开始回忆,”何思漾在床边坐下,“早上我喝了一杯咖啡,蒋依叶买的我常喝的牌子,应该没问题。中午……”
耿星陌打岔:“早上就一杯咖啡?没吃点别的?”
“没有。”
“空腹喝咖啡对胃刺激很大。”
“我知道,”何思漾抬手摁了摁额角,“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为什么?”
何思漾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停顿了两秒,才淡淡开口道:“不喜欢。”
耿星陌注视着他略显苍白的侧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没有再追问,“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何思漾继续道:“中午的盒饭里有芹菜和胡萝卜,我扒拉了三口就扔了。下午……”
“不喜欢芹菜和胡萝卜?”耿星陌问道。
何思漾嫌弃道:“不喜欢。”
“明白,”耿星陌掩去嘴角那点笑意,“不喜欢咱就不吃。你继续说。”
何思漾再次重启被打断的回忆:“下午没吃。晚上在车上,蒋依叶吃饼干的时候我跟着蹭了一块……”
“何思漾,我看你就是零食吃多了,才不肯好好吃饭,”耿星陌正色道,“高强度工作下,正餐摄入不足,依赖零食补充能量,并非长久之计。”
这才哪到哪。
何思漾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
在何家,生存是场精密的计算与漫长的忍耐,稍有不慎,连饮食都能化作冰冷的武器。更遑论那些无处不在的繁缛规矩,触犯任何一条,等待的便是剥夺餐食的惩戒。
因此,挨饿对何思漾而言,才是常态。
但这些无需对眼前人道明。
“耿老师说的对,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何思漾耸了耸肩,“还有,您能不能别打岔了?不然我这复盘,可能天亮了都做不完。”
耿星陌端正了坐姿:“何老师,您请讲。”
“谢谢耿老师的配合。”何思漾继续道,“到了酒店一楼,大厅的马卡龙我吃了两块,蒋依叶吃了三块,她既然没事,那也不是马卡龙的问题;到天台拍完照,王总给了我一杯香槟,喝完我就回了包厢……”
“停,打住,”耿星陌抬手打断,神情比之前要严肃得多,“你说你喝了谁的香槟?”
何思漾被他突然凝重的语气惊动,抬眼看他:“我听见你称呼他‘王总’……”
“……”
何思漾突然想起被自己忽略掉的一件事。
他从叔叔阿姨的相亲包厢出来后,真的只看见了耿星陌?
在遇到耿星陌之前,他就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那酒有问题?”何思漾也觉得自己草率了,但谁能想到有人居然敢对陈绍楠的人下手,“我只沾了沾唇,没喝多少。”
耿星陌的眉宇间凝聚起一层寒霜:“你要是全喝了,今晚就别想从浴室出来了。”
“可……距离饮用已近四个小时,”何思漾冷静地指出时间差,试图寻找逻辑,“四个小时并无异样。”
“怪我,”耿星陌声音低沉,带了一丝自责,“如果我没给你喝水,你也不会这样。”
“……怎么说?”
“那药遇水才见效。”
“可我之前喝了很多酒……”
“酒精对它没用。”
“……”
空气仿佛凝固了。
“往好的方面想,那酒至少没掺水。”耿星陌尬笑两声,随后闭上了嘴。
何思漾抬起眼,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耿星陌,带着探究和一丝深藏的疑虑:“你怎么这么了解。”
耿星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迎上何思漾的目光,眸色深沉如夜,沉默了几秒,才平静道:“我也中过。”
何思漾:???
他蓦地僵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眸骤然睁大,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别这么看我,”耿星陌微微偏开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那你是怎么……”
“想知道啊?”耿星陌倏地转回头,方才的沉重瞬间敛去,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眼神却深不见底,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探究,目光缓缓描摹过何思漾因震惊而略显苍白的脸孔。
“之后的事就是付费内容了,何老师要不要开个vip?我当睡前故事讲给你听。”
“耿老师是真的累了,都开始说胡话了,”何思漾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副滴水不漏的平静模样,直接起身,“您请回吧。”
耿星陌被他半推着起身,目光落在何思漾仍在滴水的发梢上。
他顺手拿起那条叠放整齐的毛巾,动作自然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覆上何思漾的头顶。
“那我走了,你记得暂时别喝水,牛奶饮料都不行,渴了就忍着,看看水池的水望梅止渴也行,只要确保十个小时后,体内没有药物残留了才能喝。”
“嗯,知道了。”
“头发也不擦干就出来了,滴我一身水。”
何思漾皱眉:“你离我远点不就好了。”
“我得给你擦干呀,不然头发湿着容易着凉,头又该疼了。”
何思漾不习惯这种近距离被掌控的感觉,忍不住抬手去抢毛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促:“耿星陌我自己会擦……”
被直呼大名的耿星陌,却在何思漾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了唇角:“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就喜欢应付了事。”
“你放……”
“嗯?不许说脏话。”
“放手!”
“哦,不放。”
…………
耿星陌打着擦头发的旗号,将何思漾的脑袋肆意地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狭长的眼尾弯成了月牙,瞳仁里跃动着碎光。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微凉的耳廓,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何思漾被他晃得晕头转向,没能看清耿星陌脸上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刺激。
最后还是何思漾成功夺过了毛巾,将耿星陌推出门外,一把关上了门。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湿润的触感,耿星陌蜷起手指,喃喃道:“脾气是真不小。”
刚要转身离开,身后的门又打开了。
何思漾板着个脸,手里握着那条带着些许湿意和另一个人体温的毛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布料:“无论怎样,还是跟你说声谢谢。”
耿星陌觉得新鲜:“没想到,何老师酒醒之后还会跟我道谢,我还以为您会要杀人灭口。”
何思漾眯起眼睛:“若耿老师想,我也可以满足你。”
耿星陌叹了口气:“还是算了,不能脏了我们何老师漂亮的手。”
谁跟你是“我们”,没个正形。
何思漾心里翻了个白眼:“总之,今天发生的事,还请耿老师三缄其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蒋依叶也不能告诉。”
耿星陌满口答应:“行,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何思漾彬彬有礼:“没了,您一路走好。”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而耿星陌的笑意也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瞬间收得一干二净。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熟练地点了支烟。
“你怎么这么了解。”
“我也中过。”
七年光阴,足以让许多记忆褪色模糊,最终沉入遗忘的深潭。然而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每一缕气息,都如同淬毒的尖刺,深深楔入耿星陌的骨髓,清晰得令人窒息。
“王宗兴……”
耿星陌默念这个名字,指节忽然传来灼痛,他低头看见烟蒂已经烧到末端,橘红色的星火在指尖苟延残喘,微弱地明灭着。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至,带着**的咸腥。
“你要明白,”王宗兴的声音,如同裹着天鹅绒的钝器,低沉,缓慢,却字字砸在骨头上,“没有根基,没有依仗,你在这片泥沼里,寸步难行。”
“想想你的家人,他们这么多年托举你,不容易吧?还有你的朋友,你也得为他考虑一下。”
“我可以帮你,”他向前倾身,阴影如同实质般压下来,目光黏腻,“你想要的一切,身份、地位、泼天的富贵、绝色的美人……只要你想,全都唾手可得。”
而最后,在耿星陌踉踉跄跄地跑去质问他的时候。
“我不过是做了所有精明商人都会做的选择,”那笑容在烟雾后扩大,带着令人作呕的理直气壮,“你现在看起来状态很好,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不是吗?”
耿星陌粗暴地碾碎了指尖那点残存的火星,连同记忆中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一同揉碎,灼痛感从指间蔓延至心口,尖锐而酸涩。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猛地涌上,仿佛七年前被迫咽下的屈辱,从未被时光稀释,反而在胃里发酵、膨胀,此刻正灼烧着他的脏腑。
他颤抖地又去掏烟,一支又一支,到最后只触到一片空虚,烟盒空了。耿星陌泄愤般地,将那空瘪的盒子狠狠掼进角落的垃圾桶,金属桶壁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
黑暗如同冰冷而厚重的丝绒,瞬间将他包裹吞噬。没有光的空间里,那些狰狞的回忆似乎暂时被隔绝在外,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耿星陌颓然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感受着黑暗一寸寸浸透皮肤,渗入四肢百骸。这与世隔绝的黑,竟成了此刻唯一能容纳他溃败与酸楚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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