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清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和以往那些溺在水中、看不清周围景象的梦不同，这一次，他看见了自己完完整整的过往，自己的记忆悉数复苏了。
首先，自己正在一座树屋中睡觉，床脚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还有大量的书籍在屋内的地板上乱铺一团，主人似乎总来没有整理过，只是每日随意捡起几个胡乱翻翻，然后就又躺在床上睡去了。从他出生起，有很长一段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灵子大人，灵子大人！您醒了吗？”
“灵子大人，既然您执意不理会，那我便直接闯进来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这是在他隔壁住着的栖梧长老，这人最是爱多管闲事，多次扰他好梦。
“唔……吵死了……”床上的人听着外头人的呼喊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手在窗边摸了摸，然后自己一个翻身跳了下去。
树屋后面是一方很大的水池，其边缘种着各种各样的仙草。
沈云清看见自己扑通一声跳了进去，然后变成一朵白色莲花浮了出来。莲花游到边缘那堆仙草中，将花苞合上，然后继续睡了过去。
见状，沈云清好奇地将目光再次投向树屋中，那栖梧长老已来到他卧室里，看着空无一人的床叹了口气，然后变作一只红色的凤凰从窗边飞了下来，然后习以为常地从那堆白色仙草中将那莲花抓了出来，拎到空地上。
“灵子大人，现在已经午时三刻了！”栖梧严肃地说道。
“那又怎样啊？”莲花重新变回人，捂着自己的耳朵说道，“老凤凰，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将那批魔物全部净化，睡一个月很过分吗？”
好任性妄为啊，沈云清有些惊讶地听着自己和栖梧长老的对话。
“灵子大人，您……您不该再这样下去了！”栖梧皱了皱眉，苦口婆心地劝道，“您毕竟是……”
“啊对对对，我毕竟是被天道选中之人，自出生起就拥有万千灵力，这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要勤恳修行，尝尽人间百味，肩负起拯救苍生的使命才是。”自己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背诵道，“这话你已经跟我讲了不知多少遍了，你烦不烦啊。”
“灵子大人，您……”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去池底又沉睡上几百年你信不信。”自己指了指旁边的水池，威胁道。
“……我知道了。”栖梧长老望向自己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妥协了。
“那灵子大人您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与您论道。”栖梧说罢，便拄着自己的檀木手杖离去了。
他确实已经老了，背有些驼，沈云清看着他离去，有些心疼，不禁想开口叫住他。
但是自己在这里毕竟只是一道虚影，无法造成任何影响，于是，他只得看着自己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了，用柔软的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似乎这样会更舒服。
他是天道孕育的白莲，承载众生之希望。
可这份足不出户便得以俯瞰人间、调动命运的力量，却让他始终与真实的界面存在隔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即便曾多番沉睡，再度睁眼时，也不觉世间有何变化，他想，一切不过是生死的重复轮回，势力的此消彼长，还有永远消除不尽的恶念，总归没有半分能够让他提起兴趣。
沈云清看着自己将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千年，然后那个自己终于觉得太无趣了，无事开始研究起新的功法，修为因此大有长进。这倒真把栖梧吓了一跳，连连夸赞起他来。
这个时候的他又长大了些，已经不再故意和栖梧吵架，渐渐地，两人真成了朋友，经常在一处聊天。他经常问栖梧一些觉得困惑的事，栖梧总会耐心为他解答。
但是他还是觉得很无聊，栖梧也帮不了他。仙界从来没有能够打过他的人，在天道的规则约束下，他永远是最强的，那么，自己练不练功又有何意义呢？他就这般想着，终于，那一天到来了，他被未来的那个沈云清召唤了过去。
自己怎么会变得这般弱？那是他了解状况后的第一个想法。
他们为什么都在看我，而且这般担心？这是他解决完那个叫曦的魔族后，心中升起的第二个疑惑。
“云清！”
他应声回头，一个好看的青衣男人来到了自己面前，那人……好弱啊，连老凤凰都比不上，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得这般之快？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开口问了，他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睡在了棋桌前，老凤凰正在翻着医术，似乎有些着急。
“灵子大人，您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老凤凰见自己醒来，连忙走过来道，“方才，您的三魂七魄尽数消失不见，只剩一具肉身直直地倒在了棋桌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云清看到这里，眼睛瞪大了些，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自己大笑了起来，栖梧长老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他出生起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老凤凰，也许我真的错了。”自己这般说道，“你先前让我下界，我一直不肯，现在想来，这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灵子大人，您……”栖梧有些恍惚。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想……下去看看。”自己起身，看向远处的生灵殿。
他想去看看自己究竟能遇到什么，想知道那些人是否真的能改变自己，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充满了期满。
然后，自己就如所计划的那样，抹去了记忆，纵身跃入生灵殿的时溯门中，最后变成了人界不知名秘境中的一颗莲子，被叶翎捡了回去。
那时的叶翎才刚刚经历最后一道天劫，他从仙界往返人界的路上看到了路边水池边的一个小秘境。本来他不该进去的，这种小秘境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初级修道者才会在此历练，可是神使鬼差间，他偏偏就走了进去。小秘境就如他所想的那般，都是一些低级的失心妖兽，他三下五除二便解决完了。然后，等他登上最高的石阶，打开那木盒时，发现里面只有一颗不知道究竟有多久的陈年莲子。
这到底算什么？叶翎有些懊恼刚才的冲动。不过，还是带回去吧，若是能开花，这莲子的等待倒也不算白费，他这般想到。
就这样，叶翎回了剑宗的雾灵峰，将莲子丢入了水池。
毕竟是刚升了仙君，叶翎忙得很，他才到雾灵峰布置好自己住处，各方的工作对接全都一股脑找了上来，纵使他平日里不爱说话，这会也要不停地和人聊着，把一桩桩事都梳理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等叶翎终于得了个清闲，能够在家里好好煮茶听雨、恣意抚琴时，面前那片水池上，已经铺起了两片嫩绿的莲叶，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花苞。
“长得这般快？”叶翎有些疑惑，走到水边轻轻摸了下那花苞。
一般来说，莲子长成莲花至少需要两年，可这颗，似乎才将将两个月，叶翎估摸了一下时间思索到。
“难道是因为剑宗的灵气？”他这般猜测道，收回了自己的手，却不想那花苞朝自己的方向靠了靠，似乎在挽留。
“你……听得见我说话？”叶翎有些惊讶，试探性问道，他不是不知道有些植物沾了灵气之后会开出灵识，但这莲子用的时间也太短了。
花苞又轻轻晃了下，似乎是在点头。
叶翎看着它的动作，心跳得快了些，有些欣喜，似乎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又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上去，仔细描摹着对方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
他自幼就是孤儿，被宗主捡回来随大家修行。每每休沐之时，他看着同伴高兴地去找父母，总有些不是滋味，而现在……
“小莲花，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了。”叶翎轻声说道。
这一次，花苞带着叶子一起晃了起来，激起水面的阵阵涟漪。
他一路奔波，斩尽狂风，终于在不经意间，得到了自己所渴求的陪伴。小莲花是只属于他的，叶翎想，他会永远照顾着它。
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进行下去。叶翎每日清晨都会在池边练剑，莲花则是操纵着池中的水变出各种各样的水花给他打气，或者和他对上两招。晚些时候，叶翎要去西峰给新入门的弟子们上课，若是时间来得及，他会下山去买些点心再回来。
“真是不明白，你一个莲花，怎么能吃点心呢？”叶翎看着桌上的点心一块接着一块落在莲叶上，然后飞速消失，调侃道。
他刚说完，一条张牙舞爪的水龙便朝他身前驶来，不过没有撞上，似乎只是带着些威胁的意味在他身边飞了一圈，然后重新落入水池中。
“好了好了，是我多嘴。”叶翎失笑道，“你呀，想吃多少都行。”
莲花这才又变了一朵水花，表示原谅他了。
“小莲花，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啊？”叶翎看着好几个月过去却仍然紧闭的花苞，心中有些疑虑，“之前分明长得这般快，现在怎么不动了呢？”
不过叶子倒是又长了好多，叶翎看着快要把整个水池占满的莲叶，有些头疼起来，开始思索要不要重新修一个大点的水池。
花苞听着他的话歪了歪头，然后又给他变了一朵水花。
“慢慢来吧，就算你一直不开花也没有关系。”叶翎捧住那朵水花，笑了笑。
小莲花终于开花是在次年的三月。那时，雾灵峰的桃花也尽数绽放，一场夜雨后，落了不少粉嫣在池水中，给它也沾上了春意，于是，花开了。
今日休沐，叶翎还在殿中睡着，莲花在池中左等右等还不见人来，有些焦躁，最后竟然直接拔了自己的一片花瓣，飞入那人的寝殿中。那花瓣被它附上了灵力，恰好落在叶翎的眉心上，然后不出片刻便融化了。
沈云清在一旁看着，有些不明白这是为了干什么，不想他脚步刚动，周围的情景就变了，那时一座极高的山峰，叶翎就坐在那里，望着对面的日落。
“叶翎，你怎么还不起床！”沈云清应声看去，发现一朵莲花飞到了叶翎头上，用力跳了跳。
“……小莲花？”叶翎回神，将莲花从头上拿了下来，“你能说话了？”
“不对，你怎么能来我的梦中？”修炼到这般境界，其实早已不用睡觉，只需每日打坐运转一轮周天便可保证精力，不过有许多人都和叶翎一样，还是习惯在睡梦中放空自己，并且他们也有意识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虽说这点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知晓虚实总归让他们得到了更多的安稳。
“因为我开花了！”那是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正从莲花的淡黄色花蕊中发出，“你今天怎么还不醒啊，我还等着给你看我开花呢，我已经等了好久了。”
莲花说着，似乎有些委屈起来，花瓣全都朝中靠拢，缩成一团。
“抱歉。”叶翎笑着摸了摸莲花，以示安抚，“那我现在就醒来，去看你好不好？”
“不要，你醒了就听不见我说话了。”莲花连忙蹭了蹭他，说道，“既然我已经来了，那你就多陪我聊会天吧，一直以来，我都没好好和人说过话呢。”
“好。”叶翎垂眸，看着怀中的白莲，笑着应下了。
在这之后，莲花就时常到叶翎的梦中与他聊天嬉戏。不过叶翎还是不明白莲花为什么能进入别人的梦中，问它之时，它自己也觉得茫然。
“我真的不知道，这套入梦的本事，在开花后，就自然而然地蹦进我的脑子里了。”
听见小莲花的回答，叶翎也不恼，只是抽空又多去翻了些古书，希望能找到点线索。小莲花的这个能力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哪有那么好的事？但凡是修炼一类，若有不慎，总会走火入魔，身志俱损，他不希望小莲花变成那样。
然后，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十年。白莲不再局限于在叶翎的梦中玩闹，它将自己的灵识铺开，进入了他人的梦中。
“叶翎叶翎！这个人有危险，你快去救救他！”
“叶翎！她真的好可怜呀，你去看看她和她爷爷好不好？求求你了。”
“我又听见有人呼救了，叶翎，我昨天睡得一点都不好。”
……
这样的话，叶翎听小莲花说了很多遍。它总是会去到饱受苦难之人的梦中，安抚他们，然后求叶翎将他们救下。于是，这么些年下来，偌大的雾灵峰山腰处，已经住满了人，他们自发修建水利，开垦农田，还时常派被选出来的村长去到峰顶，向叶翎交付新鲜的瓜果，以示感谢。
叶翎对待他们并没有什么多的神情，只是每次都会淡淡地说一声“多谢”。那村长却是毫不在意的，他总是热情地朝叶翎打招呼，还夸他养的白莲很有精神。
“仙长，其实我一直想问，这池子里怎么一直都只有一朵花啊？我们家旁边的那水塘也有许多长得好的莲花，需不需要给您搬点上来种？”村长看着过了这么久，还是只有一朵花的水池，以为是叶翎这里的莲子品种不行，于是出主意道。
“多谢好意，一朵已经足够了。”叶翎喝茶的手顿了顿，回复道。
叶翎抬眼看了下无动于衷的小莲花，又应付了村长两句。待他终于将村长送了下去，小莲花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起来，在池子里表演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喷泉。
“好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叶翎笑着走上前安慰道，“我答应你，只会有你这一朵小莲花，好不好？”
白莲听罢，这才靠了过来，在他的手心轻轻蹭了两下。
沈云清能感觉到这个自己想法，它原本，似乎真的只想和叶翎这般将日子过下去，一直陪在他身边。不过后来，两个人的出现改变了它的想法。
“你这里还真是热闹啊。”沈继带着萧言朝走了进来。
“不过举手之劳。”叶翎看到他们有些意外，但还是解释了一下山腰上为什么会住着那么多人，然后问道，“琳琅宫的事终于处理完了？”
“嗯，该杀的都杀了，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叔父他们胆子那般大，竟然敢将禁曲翻出来，那群被拐来的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萧言朝叹了口气，然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院中的水池，“听忘尘说，你养了一朵很通人性的莲花？”
“差不多算是吧。”叶翎和他们一直都有通信，不过一年前两人回了琳琅宫，他们的书信就断了，直到今天才再见，“这些年来，它一直陪着我。”
“那也好，当初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和阿言还担心你会不会寂寞。”沈继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既然这白莲与你有缘，你也该好好把握才是。那山腰的村落，都是因为它才建起来的吧？我想，琼华仙君应当还没好心到要将住所都分出去。”
“算是吧，它很开心，这就够了。”叶翎不理会好友的调侃，只是看着那吐水花的白莲，轻声笑了笑。
在这之后，沈继和萧言朝便时常来找叶翎叙旧，并邀他一同出去优化。当然，白莲也被带上了，叶翎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芥弥筒，为他在其中构建了一方优美水天。
就这样，白莲也渐渐认可了那两人，它感到很欣喜。然后，它以白莲的模样一直陪着叶翎的想法被改变，是在它与沈继、萧言朝认识的第三年。
这天，萧言朝和沈继如往常一样，来到雾灵峰找叶翎喝茶。
“我们准备要一个孩子。”萧言朝神色如常，开口宣布道。
“嗯？”叶翎煮茶的动作愣了下，问道，“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了？”
“我与阿言已度过天劫，若非意外，寿命很是漫长。”沈继笑了笑，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因此，我们想要一个孩子与我们一起分担这份无尽。我们会耐心教导他，带他去看三界的大好风光，我想，这应当是一件美事你觉得呢？”
“既然言朝同意，那我自然没什么好反对的。”叶翎回答道，“你们准备怎么生，要先去找生灵殿的那位看看吗？”
他们正说着话，白莲从水边探出了头。
孩子，白莲想到，他们想要孕育新的生命吗？
分担无尽，我不可以吗？白莲摆了摆自己的叶子，似乎有些迷茫。叶翎一直和它这朵莲花在一起，足够吗？他会觉得不满足吗？毕竟自己只能在梦里和他说话，而叶翎，不可能一直都睡觉。
如果它也能变成人……
白莲这般想着，悄悄地望向了萧言朝。它不知道这个做法对不对，但是它一想到要变成人，那人方法就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白莲犹豫了一会，还是摘下了自己一片花瓣，往萧言朝身上飞去。
“小莲花，怎么突然给我花瓣？”萧言朝接过那白色花瓣，还没仔细看看，那花瓣就融进了自己的手心，“这是……怎么回事？”
叶翎皱了下眉，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的目光一齐朝水池看去，然后，一朵又一朵透明的精致水花在池上绽放。
“它……这是在给我们打气？”沈继猜测道。
“那就谢谢你了，等孩子出生了，我一定先抱过来给你看。”萧言朝笑了笑，对着池中的白莲说道。
白莲继续放着水花，心中仍是忐忑。他们应该不会生气吧？白莲想，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自己恰好可以变成一个孩子。
看到这里，沈云清便彻底清楚了所发生的一切。
再往后，就是补天一事，天下大乱，萧言朝为了支援前线，在生产后，命人将孩子送回琳琅宫。可却没想到一行人在中途遭遇了袭击，沈云清就这样被焰带走，取走了他的胎光以维持魔尊的身体。
按照焰的说法，他当初将自己亲手重新送入了轮回，可是在这之中却不知是何原因，沈云清并没有再度转世，而是被送到了上官家，受尽折磨。
所有的记忆放映完毕，沈云清再度沉入了水中，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朵朵白莲在他的周身绽放着。
他要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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