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高悬。
屋内的淮清洛迷迷糊糊睁开眼，她下意识四处摸壁，竟被困在一个冰冷的铁箱子里，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个冰凉坚硬的物件，摸索着是把匕首。
鼻腔里骤然钻进一股刺鼻的腥气。那味道熟悉又恐怖，像极了那年乱兵过境时，她躲在死人堆里闻到的腐臭与血腥，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刀剑碰撞声和濒死者的哀嚎，她下意识的稳住，不敢有任何动弹，生怕被发现。
四周漆黑让人压抑，喘不过气。唯有头顶一道细缝漏光，勉强能看见外面景象。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个人，让她莫名害怕。
淮清洛终于看清，地板上的人是桑樾。她猛的捂着嘴，不敢出声。只见他那双往日盛满温和的眼，此刻早已失去半分神采，直直地望向她。
她心跳的声音在脑海回荡，好在战胜了恐惧，轻步来到他身前蹲下，将他抱在怀里，为他闭眼，声音向根鱼刺，牢牢刺在喉咙:“桑大哥……”
忽然远处传来痛苦声，她猛地抬眼，庭院中央，竟矗立着一道和寻常人高的黑影，正背对着她扭动。
那黑影忽然缓缓转过头来，竟是一头巨大妖狼。
淮清洛瞳孔骤缩，它的嘴里正咬着沐黎，她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小……小妹……快跑……”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刚落下，便被妖狼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嘶吼打断。
妖狼一双泛着绿光的竖瞳死死锁定她，带着狩猎般的冰冷，它猛得甩头，沐黎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淮清洛指甲掐进掌心渗了血也没察觉。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妖，她是怕，可怀中人的血、沐黎的“快跑”，像针扎进心里。
她声音发颤却咬着劲：“别过来！”说完轻轻放下桑樾，撑着地面站起，挡在他身前，颤抖地拔出匕首。
妖狼龇牙，喉咙里滚出粗哑的人声：“小娘子在这啊，可让我好找。”
这声人言让局势瞬间变了味，按道长曾言，妖物分两类：一类是无灵智的凡妖，虽只是寻常妖物，却已足够让他拼尽全力，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另一类是能口吐人言的灵妖，即便不是一方精英，也有随手覆灭百余凡人的能耐。
此刻这妖狼开口，显然是后者。
淮清洛不由自主地低头扫过地上毫无生气的桑樾，又瞥见远处沐黎的惨状，胸口翻涌的悲愤压过了恐惧。她咬碎牙关，握紧手中的小匕首，猛地朝着妖狼刺去。
妖狼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全然没将这看似无力的攻击放在眼里。
刀尖即将触到妖狼皮毛的瞬间，却有一股无形力量挡住攻击。
淮清洛手腕发麻，却不肯退缩，哽咽嘶吼：“我要杀了你！”她拼尽全力将刀往前推，就在此时，刀身上的纹路突然亮起微光，刀身莹润的光泽暴涨。
匕首竟显圣了！
匕首刚接触妖狼肌肤，它便察觉情况不妙，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强大的气浪将她狠狠掀飞。
淮清洛像雨滴般撞进内屋，重重砸在地上，一口鲜血当即从嘴角喷涌而出，却还紧紧握着匕首。
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每喘一口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打转。
她抬头望去，桑樾躺在那里连个瞑目的姿势都没有。再抬，妖狼正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来。
“桑大哥……”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呼唤，疯了似的撑起上半身。手臂抖得像风中残烛，刚撑起半寸又重重摔回地面，额头磕在地板上，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妖狼停下脚步，喉咙里滚出粗哑的笑：“小娘子倒是痴情，可惜啊，死人是喊不醒的。”
淮清洛没理会它的嘲讽，指尖抠进地板的缝隙里，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一点一点往桑樾的方向爬。血痕顺着她的衣袖拖在地上，在二人之间拉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妖狼看着她这般模样，带些赞赏道:“这两个凡人也奇怪，中了迷术竟一会就醒了，我只好把他们杀了。”
不过几步的距离，淮清洛却爬得像过了半生。指尖终于触到桑樾冰凉的脸颊时，她眼泪瞬间砸了下来，声音颤抖：“桑大哥，是我没用……没能护住你。”
言了，一只覆着黑毛的巨爪猛地踩住她的手臂上。“咔嚓”一声轻响，臂骨几乎被碾碎，剧痛让淮清洛浑身痉挛，却死死咬着牙没喊出声，她的手还贴着桑樾的脸，哪怕被踩得骨头欲裂，也不肯挪开半分。
“护？”妖狼嗤笑出声，爪子又往下压了压，“你连自己的手都保不住，还敢说护他？凡人就是这般可笑，偏要抱着保护的痴念，最后还不是只能看着身边人去死，你以为是天道不公，其实是……”它放慢语气，“命该如此。”
淮清洛疼得眼前发黑，却红着眼攥紧匕首的那只手，拼尽全力朝着那只踩在自己左臂上的狼爪刺去。可妖狼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在刀刃刚动的瞬间，覆着黑毛的巨爪便猛地往后一收，只留一道残影。
“噗嗤”一声，她来不及收住这力道，竟直直扎进了自己正被狼爪踩过的左臂，鲜血瞬间顺着刀身流出，混着之前被踩出的淤青，将半边衣袖染得透湿，疼得她浑身发颤。
妖狼低头看着她这狼狈模样，喉咙里滚出粗哑的笑：“连要刺的地方都分不清，凡人这点能耐，还敢弑妖？我看你不仅命该如此还狂妄自大！”
它猛地嘶吼，淮清洛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震飞出去，重重撞在廊柱上，又是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匕首还插在小臂上。
她疼得蜷缩，还没缓过劲来，狼身光影流转，竟缓缓化作人形。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缠上她的脖颈，将她硬生生拖离地面，悬在半空。
妖狼问道：“这就是狂妄的下场，滋味如何？”
淮清洛此刻脖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她手脚乱舞着，右手徒劳地试图掰开那只掐着自己的黑气，指尖只能触到一片冰冷的触感。
“若不是主子想要你的身体，我现在就杀了你！”
妖狼的声音像淬了冰，淮清洛挣扎的手缓缓落下。一是化形灵妖可覆灭千人；二是听见“主子”二字，知晓背后还有更可怕的存在；三是凡人之躯早已撑到极限。
她最后一眼落在桑樾身上，倔强的泪水被逼出。溃散的意识闪过乱兵过境的残垣、经商窘迫的岁月、破庙里的初遇。最后定格在昨夜返程前，桑樾的祈福声。
“求神明护佑，此程经商平安顺遂，舍妹岁岁无忧，岁岁得见。”
为什么……
淮清洛忽然觉得，无论是当年躲在死人堆里的无力，还是此刻看着亲友殒命的绝望，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太弱了。他逢庙必拜、遇神必祈，虔诚求的不过是平安顺遂，可满心祈福换来的却是满门血祸。世人总说妖物乱世时有仙人救世，可眼下妖狼逞凶，盼来盼去也没见半分仙影。
桑樾还总说初遇那时拜的就是她，若是自己真能得道成仙该多好？哪怕护不了天下苍生，至少能护住眼前这个半生祈福、却落得这般下场的人，不会连见他最后一面都是死不瞑目的看着自己。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这念头像根细刺，扎进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里。
“阿洛。”
熟悉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像她醉酒后，桑樾无奈又温和的唤。
她意识颤了颤，是幻觉吗？她明明看着他染血倒在怀里，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散了。
可这声音太真，真到让她几乎要睁开眼，盼着下一秒能看见他递来醒酒汤，又说着斥责的话。
可颈间的疼痛，手臂的麻木还在。
“阿洛。”
熟悉的声音一次次在耳边响起，淮清洛拼尽数十次力气，终于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刺得她眼睛发疼，可她死死撑着不肯闭上，怕一闭眼，眼前的景象就会像泡影般碎掉。
她下意识摸向脖颈，那里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感，可更清晰的，是眼前桑樾鲜活的模样。
“知道被烈酒烧喉的滋味了？”桑樾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伸手将她麻木的身子扶着靠在床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酒？”
淮清洛又下意识摸了左臂，那只险些断了的手恢复如初。她眼睛发酸，声音抖得不成样，不可置信道：“桑大哥？”看向他身后，“沐姐姐？”
桑樾伸手摸她额头，道:“这郎中也没说会傻呀？”
淮清洛额头传来暖意，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揣摩。她吸吸鼻子，将他抱住，发酸的喉咙尝试几次才说出口:“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喝了。”
桑樾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抚：“知道就好。”等她松开手，他用指腹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意。转身从沐黎端着的托盘里拿起药碗，舀起一小勺：“把这汤药喝了，喉咙能好受些。”
淮清洛点头应下，张着嘴一口一口喝完，最后再吃一颗他递过的蜜饯。
桑樾温声道：“你啊，连自己的生辰都错过了。但生辰礼还在布庄那儿，我去取来。”
淮清洛心里虽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多问。昨夜那场灭门惨状如同真实的噩梦，至于那匕首，许是她力不从心幻想出来的**罢了。此刻能好好站在这里，身边人都安然无恙，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生辰礼。
桑樾为她拢好被褥这才转身离去。
淮清洛目光里的他正要跨过门栏。她忽然起身喊道:“桑大哥!”
桑樾回头:“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淮清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听了几次刺耳的呼吸声，笑着回应:“没有，早点回来。”
“好”
她看见闭门那一刻，缝隙里的眼眸还在往她这边盯着，她彻底相信这是真的，不是梦，不用怕睡了之后，一切都散了。她再次躺下身子，看了看微张的掌心。
原来，力不从心的感觉很痛苦。
*
“参见司轮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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