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清洛局促着,她看向桑樾。余光还瞥见一旁的沐黎早已握紧了剑柄,眼神警惕地盯着苏媚,像是随时要出手。
桑樾眉头微蹙,语气沉重道:“苏楼主请自重。”
苏媚闻言立刻收了笑意,脸上露出几分歉意,顺势收回手,对着淮清洛微微欠身:“是我唐突了,小娘子莫怪。”
她从袖中取出个精致的小盒,递到淮清洛面前,语气温和了许多:“方才失了分寸。这盒里是上好的茉莉香膏,算我赔个不是,还请小娘子笑纳。”
那小盒做工精巧,一打开就飘出缕清甜香气,可凑近细闻,又隐隐掺着丝说不出的冷涩。淮清洛没敢接,下意识转头看向桑樾,等着他拿主意。
桑樾的目光落在香膏上,又扫过苏媚看似无害的笑脸,淡淡开口:“多谢苏楼主美意,只是我们不便收外人之物。”
苏媚并不在意,顺势把小盒收回袖中,转而对门外扬声道:“把我窖藏的‘醉流霞’取一坛来。”不多时,伙计捧着一坛封口精致的美酒进来。苏媚亲自开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漫开来,闻着就让人有些晕乎乎的。
“这‘醉流霞’是用本地山泉水、百年老藤葡萄,还有我锦华楼秘方酿的,存了足有十年,寻常客人我可不轻易拿出来。”苏媚笑着把酒坛递向桑樾,“桑公子,这坛酒权当赔罪,若是再推辞,就是不给我苏媚面子了。”
淮清洛看着那酒坛,又看了看桑樾,他眼底分明藏着犹豫,片刻后,才对沐黎递了个眼神。
沐黎会意地上前接过酒坛,仔细检查一番,见无异常才点了点头。
“既然苏楼主如此盛情,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桑樾语气平淡,“只是酒我们收下,赔罪之说便不必提了。”
苏媚脸上笑意更深,眼神却又在淮清洛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道:“公子爽快,那你们慢用,我就不打扰了。”转身轻笑着退出去时,还特意回头对淮清洛眨了眨眼。
淮清洛被看得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嘶——”了一声。转头见桑樾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当即撅起小嘴:“还笑!”
“哪有笑你,只是觉得这酒倒还不错。”桑樾说。
沐黎:“公子,您从不饮酒,怎知好坏?”
“……”桑樾语塞。
淮清洛立刻附和:“就是就是!”又转头对沐黎说,“沐姐姐,以后可别找桑大哥这种男人,太不靠谱了。”
沐黎瞥了桑樾一眼,没接话。
桑樾挑着眉看向她:“哦?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样的?”
淮清洛心里飞快转了个圈。其实她根本说不出桑樾哪里不好,这些年他待自己向来周全,刚才不过是随口调侃。他这分明是等着自己夸他呢!她含糊道:“就、就是你那样的呗。”
桑樾没再追问,拿起酒壶给她倒了一小杯,语气温和:“看着稀奇,尝尝看,别多喝。”
淮清洛见他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眼神似乎有些飘远。她知道,这些年桑樾总把她的喜好放在心上,行商时见了新奇玩意儿、精致吃食,只要她多瞧一眼,他总会寻机会送到她面前。只是酒对桑樾来说有些不可回忆的过往,她不能多喝,就一口。
饭后,马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车厢里,淮清洛歪靠在软垫上,脸颊绯红,眼神迷离,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桑樾看着她晕乎乎的模样,问道:“你明知我……,你为何喝这么多,伤了身子如何是好?”
淮清洛眨了眨朦胧的眼,声音软得像棉花:“不知道……那酒闻着好香,喝了还想喝,停不下来嘛……”说着,她忽然撑着坐直,眼睛圆溜,带着几分委屈拽住他的衣袖:“那你怎么不拦着我?”
桑樾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沐黎:“公子方才劝过小妹少饮,是你说的‘再尝一口’。”
淮清洛绞尽脑汁一想,沐黎要专心驾车,自始至终没碰那酒;桑樾更是对酒敬而远之,那坛酒他一口也没沾。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脑子混沌,最终只哼唧了一声,又软软地倒回桑樾身边,紧紧搂着,鼻蹭着他的手臂,忍不住嘟囔:“好结实……”
桑樾低头看着她这呆傻模样,咽了口气,偏过头去,像是怕什么热气飘进鼻子里。
淮清洛晕乎乎的,抬头也没看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靠在他身边,格外安稳。
*
日头渐渐西斜,橘红的霞光透过窗棂,在床榻边投下长长的光影。
淮清洛自晌午从锦华楼回来后,便一直昏睡未醒,眉头微蹙,脸颊仍带着未褪的酒红。
桌案上,葛花水和清粥早已被沐黎热了数次,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又慢慢消散。
桑樾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指尖轻触她微凉的额头,眸底满是担忧。“怎的还没醒?”他低声自语,转头对门口吩咐,“再去请位郎中过来。”
不多时,沐黎便领着一位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进了屋。老郎中上前搭脉,手指搭在淮清洛腕上,闭目凝神片刻,又仔细观察了她的面色,随后收回手,对着桑樾拱手道:“桑公子放心,小娘子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大碍。”
桑樾松了口气,却仍追问:“当真无碍?”
“公子不必担忧。”老郎中捋了捋胡须,解释道,“自然,小娘子这是体质偏清灵,对酒水耐受度本就低,酣睡一场反倒是让身体自行调理。”
沐黎端过一杯温水递上,插话问:“那需不需要开些醒酒的方子?”
老郎中抬手拒水:“不必劳烦。”他看向桌上 “葛花水本就是解宿醉的好物,等小娘子醒了,温一碗给她喝下,再吃些清粥垫垫肚子,明日便能恢复如常。切记近两日让她清淡饮食,莫要再沾酒水。”
桑樾点头应下:“有劳郎中了。”随后让沐黎送郎中出门,他又坐回床边,看着淮清洛熟睡的模样,无奈地轻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沐黎送郎中回来,刚踏入院子便见桑樾站在廊下。“公子,郎中已送走。”
桑樾颔首,语气沉稳:“你去布庄那边照看姨娘,早些接她回来。”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卧房。
屋内陈设简洁,书案旁的木柜上摆着个乌木嵌银纹的精致盒子。桑樾取下盒子,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纹路,轻轻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把匕首,刀鞘上面巧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翠羽雄鸟;刀柄嵌着一只敛翅休憩的素羽雌鸟,二者模样相契,恰如成双成对的鸳鸯。
桑樾拿起匕首拔出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才回到淮清洛的卧房。
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匕首放在床头的矮柜上,盼着她醒来第一眼便能瞧见这份生辰礼。做完这一切,他又在床边坐定,目光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眸底的担忧渐渐化作柔和的暖意。
连夜商途,劳累早已浸进骨血,方才强撑着的精神此刻骤然松弛。他手肘撑着床沿,手掌轻轻托住下颌,没片刻便抵不住困意,呼吸渐沉地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记忆化作梦境,将他拉回幼时的清晨。
娘亲坐在铜镜前,刚拿起梳子便突然捂住心口,突然干呕起来,脸色泛着淡淡的苍白。他攥着布偶跑过去,踮着脚扯了扯娘亲的衣角:“娘亲,你不舒服吗?”
娘亲缓过劲,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眼底盛着温柔的笑意,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小腹:“阿樾,娘亲怀小宝宝了。”见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发愣,又笑着追问,“你想要个妹妹,还是想要个弟弟?”
他盯着娘亲眼底藏不住的疲惫,那是常年被父亲的坏脾气磋磨出的倦意,小手不自觉攥紧了娘亲的衣袖,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要妹妹。”顿了顿,又凑到娘亲腹前,小声却坚定地补充,“我和爹爹不一样,我要像男子汉一样护着她,不让人欺负她。”
娘亲闻言,眼眶忽然红了,将他搂进怀里,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却暖不透她眼底的酸楚。
可这份暖意转瞬即逝。
下一刻,父亲醉酒归来的脚步声砸在院外,娘亲的笑容瞬间僵住,慌忙将他推到衣柜后,低声嘱咐“别出声,别出来。”
桑樾躲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父亲的怒骂声、东西摔碎的声响,还有娘亲压抑的哭泣,他用尽力气怎么也出不去,直到一切归于死寂,只余下浓重的酒气和挥散不去的恐惧。
“娘!”
桑樾醒了,夜还沉着,他看向淮清洛,见她眉头紧蹙,嘴唇动着。他凑近些,听清了这细碎的声音。
“不要……不要……”
桑樾知道她做了噩梦。
他拿来柔软的手帕,轻轻覆在她额间,一点点擦去沁出的汗珠,动作轻得怕扰了她。
院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桑宅下人本就不多,姨娘常去铺子照看,他每次都要嘱托带上几个得力的,此刻院内更显清静。
桑樾看了看她,走出房门,敲门声没了,他下意识扫了眼空着的院门。
护院怎么没在?
不过片刻,想来护院的该是去周遭巡查了。只当是姨娘回来了,便没再多想,起身往院门口走去。
他手刚搭在门闩上,一阵冷飕飕的风忽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吹得他鬓角发丝微动。
与此同时,门楣内侧贴着的一张黄纸符咒骤然亮起淡淡的金光,符咒上的朱砂符文在光晕中若隐若现,那是淮清洛特意添上的避邪符,寻常人靠近不会有任何异状。
桑樾的动作顿住,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侧耳细听,院外除了风声,竟没了半点动静,方才的敲门声也仿佛从未响起过一般。
银月浮现。
沐黎走进屋里,林太太正埋首对着账本,指尖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
“林太太,我们该回去了。”
林挽抬眼,把账本往桌角挪了挪:“我得把这几本核完。”她指尖点了点账本上的数目,语气里带着几分执着,“这月进出货多,差一分都不行。阿樾还要带着那丫头,布庄我多盯点,他能松快些。”
沐黎站在一旁,目光扫过桌上凉透的茶水,没再多劝。她知道林挽的性子,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但她坚持开口:“林太太身子要紧,况且公子也盼着您早些回去歇息。”
林挽轻轻叹了口气,回应:“我哪能真歇着。”稍顿,又软下来,“女人还得靠自己多打算,我也知道阿樾比他父亲可靠,但他将来是要成家立业的,我这做姨娘的,总得帮他把根基扎得再稳些。”林挽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裹紧肩头,却没起身,反而又翻下一页。
沐黎看她态度坚决,心里却忽然惦记起宅院里的桑樾和淮清洛。午后两人从锦华楼回来,淮清洛就醉得厉害,桑樾又对酒事格外敏感。她犹豫片刻,开口道:“小妹喝了些,公子很是担心,林太太若是还想忙,我让人在外面等着,随时接您回去。”
林月随即点头:“也行,你先回去吧。”
沐黎应了声,驾着马,留着马车
夜风裹着寒意往衣领里钻,她下意识加速,那股隐隐的不安,比夜风更凉。
赶到宅院外时,不安骤然翻涌。
往常这个时辰,府门廊下的两盏灯笼早该亮了,暖黄的光映着门扉,哪怕隔条街都能看见暖意。
可今日,院外一片漆黑,连半点光亮都没有,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那扇平日里总关得严实的院门,此刻竟虚掩着,门扉被夜风卷得轻轻晃荡,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像张沉默的嘴。
沐黎目光先透过门缝往院里扫,黑漆漆的院落里连个影子都没有,静得可怕,连寻常夜里该有的虫鸣都消失了,只剩风卷着落叶擦过门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倒像是院里有人在暗处呼吸。
她眉头瞬间锁起,手猛地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腹贴着冰凉的剑鞘。没有犹豫,她伸手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公子?”她唤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却只有夜风卷着她的话音在空院里打转,最后化作细碎的回声,消散在漆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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