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周樱将药方对折封好，附上千字的救治说明，贴身放在胸前的衣服里。出门看见周檀渊坐在石磨上沉思，他紧锁着眉头瞧着地下的方石。
“走吧，早去早回。今日还有新来的一批药需要晒捡呢。”周樱快步向前，等着周檀渊跟上她。
“周樱。”
周樱转过身，“怎么了？”
却见周檀渊缓步走过来，他的面色惨白，眼眶发青，像是熬了一晚上的通宵
“这场瘟疫结束之后，你会回周府的吧？”
周樱怔住了，她从周府来到安济坊已经两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每日焦头烂额，熬到油尽灯枯，面黄肌瘦。相比于在周府的衣食无忧她更像是活着。丘潼问过她答案，她没有回答，她想着终究是要回到周府的，但是这次周檀渊问她，她动摇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周樱把脸别到一边，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回不回周府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没什么，走吧。”周檀渊没有继续追问，二人刚走出村头不远，远听见身后传来药童的声音。药童踉跄得跑过来，大喊着：
“莺儿姐，快回去看看，李三叔头痛病又犯了，在床上打滚，拦也拦不住，你快回去看看哪。”
周樱听后，皱紧了眉头，嗔斥道：“他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药童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下去：“…昨晚上，李三叔和坊里几个叔伯，说…说上天保佑能逃过这瘟疫劫，得庆祝一番…就…就喝了几两…”
“胡闹！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周樱气结，这简直是拿命开玩笑。她迅速从怀中掏出那张承载着希望的药方，看也没看，一把塞进周檀渊手中，指尖用力捏紧了他的手腕，语速飞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人命关天，耽搁不得！你脚程快，速将此方送去衙门。李三叔那边，我得赶紧回去！”
她眼中是焦灼，是嘱托，是对他毫无保留的信赖。周檀渊只觉得掌中那张薄薄的、带着她体温的纸笺，此刻却重逾千斤，灼得他手心发烫。他喉咙发紧，只来得及重重一点头：“放心，交给我。”
周樱深深看他一眼，再无言语，转身跟着药童，身影飞快消失在村口的尘土里。
周檀渊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彻底不见。他摊开手掌，药方上熟悉的字迹刺入眼帘——这是丘仁丘潼周樱的心血。他本该立刻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直奔衙门。
然而，他的脚却像生了根。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那药方也似乎变得冰冷。陆星璃的脸，那双带着洞悉一切、冰冷玩味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猛地将药方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负罪感都压入肺腑深处。
陆星璃曾言，这场瘟疫背后盘根错节，牵涉朝堂倾轧、地方豪强，绝非一张药方送到衙门就能解决。衙门里的张府尹，或许清廉，却未必有能力在各方势力的倾轧下，保住这药方，更遑论顺利推行。而且地方衙门，即便拿到药方，也需要层层上报、层层审批、层层调拨，更别说其中的贪腐。
他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朝着城郊那座隐秘的别院疾驰而去。
别院的书房，光线幽暗。陆星璃端坐于上首，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周檀渊一言不发，脸色凝重。他走上前，没有多余的言语，直接将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带着褶皱的药方，双手奉上。
陆星璃优雅地接过药方，展开仔细审视。片刻，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檀渊。你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他小心地将药方收起，贴身放好，动作郑重，仿佛收下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掌控全局的筹码。
他看向周檀渊，目光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宽和：“你今日之举，功莫大焉。到时候封侯加爵自不必说。”
周檀渊垂下眼睑，掩住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我追随殿下，给药方不是为了这些沽名——周樱——她涉世未深，还请殿下不要计较，手下留情。”
陆星璃笑道，“自然，我知道你和周樱姑娘情感不浅，我怎会动你的人呢。”
说完，陆星璃的眼光一闪，继续说道：“你知道这药方还有何重用？”
“属下不知。”
“此场瘟疫不仅我朝百姓深受折磨，也已经蔓延到周边的几个邻国，尤其齐国更为严重，若是得此药方，我们便又多了一份筹码。”
“可是属下近日听得一些风闻，自北边商队及边关驿卒口中传出，皆言…齐国境内，似乎…并未见大规模瘟疫横行。”
陆星璃闻言，骤然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充满讥讽的大笑：“哈哈哈！檀渊啊檀渊！你如今怎么变得这般…天真？别人的几句搪塞之词，你便信以为真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周檀渊，声音却清晰地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那些所谓的‘风闻’，不过是齐国朝廷那帮子目光短浅的裱糊匠，玩的掩耳盗铃、粉饰太平的把戏罢了！一群蛮夷小国，只知逞凶斗狠，哪懂得治理之道？更不知瘟疫蔓延之凶险！他们封锁消息，严控边关，妄图堵住悠悠众口，不过是自欺欺人，生怕乱了军心民心，更怕引来他国觊觎罢了！”
他猛地转身，眼神灼灼地盯着周檀渊，“我们手中这张药方，便是撬开齐国国门、令其俯首称臣的绝佳筹码！待我朝百姓稍安，以此方为引，或可换得边境三城…此乃天赐良机。”
周檀渊眼中忽闪出一抹亮光，翻涌出复杂情绪：“…殿下深谋远虑，是属下…见识浅薄了。”
“你有功，周樱也有功，功臣便不能受到伤害，还有这药方可不只是我怀中的这一张纸。”
周檀渊心中一凛，缓缓出口：“属下明白。只是……属下还有一事相求，安济坊现在黄芩紧缺……”
陆星璃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轻蔑，说道：“你回去吧，三天之后我会派人送黄芩去的。”
“谢殿下恩准。”
**
五天过去了，安济坊没有收到任何的官府文书和药材，丘老先生眼窝深陷，连日奔波于城中各大医馆药铺，靠着一生悬壶积攒的薄面苦苦哀求，却只换来一张张爱莫能助的苦脸和空空如也的药匣。
安济坊的病人面如枯槁，呕吐不止，像是又回到两个月前的样子，重新被浓重的绝望和秽气填满。眼看手握治病之方却无医疾之材，众人都慌张起来。
周樱心中焦急，总不踏实，便要找周檀渊问个清楚。
周檀渊僵坐在案前，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僵硬。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地、茫然地钉在桌上一张薄薄的纸上，仿佛灵魂已被那纸上的字迹吸走，只剩下一具空壳。
属于陆星璃的凌厉笔迹，字字句句，却如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也刺穿了周檀渊最后一丝侥幸：
安济坊一隅，竟令你忘乎所以？紧要与缓急，需时刻分明。吾不喜见汝拘泥琐碎，忘乎根本。汝所求之药材，非吾吝啬。然黄芩奇缺，乃国之重资，当尽用于江南腹地，以固根本。区区一坊之需，杯水车薪，徒耗资源，于大局何益？望识得大体，勿再妄求。好自为之。
这不是解释，不是安抚，是**裸的惩戒与警告！陆星璃用最冰冷、最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他：承诺？那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施舍。权力在他手中，生杀予夺，予取予求，全凭他心意。他可以轻飘飘地答应，也可以更轻易地收回，甚至将收回的理由包装成冠冕堂皇的“大局为重”。他要周檀渊清醒地认识到，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期盼都是徒劳的，他周檀渊，连同安济坊、那些苦苦挣扎的生命，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木门吱吖得被推开，周檀渊感觉到周樱的到来，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将手中的纸揉进掌心，不让周樱瞧见。
“你那天去衙门，府尹是怎么和你说的？他说三天后送来吗？怎么现在还没有药材…” 周樱的声音激动，迫切得想要知道答案。
“不会再有药材来了。”周檀渊的语气冷得像是冬月的寒冰，冻结了周樱所有的期盼。
“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樱着急起来，推搡着周檀渊让他说清楚。
周檀渊昨天就已经听说城内的各个药铺除了黄芩，其余的几位草药都已经断货，他今日看到这封信便已经笃定六皇子陆星璃已经将全国的黄芩搜敛干净，他这时才恍然察觉他不该这么惊讶，陆星璃的手段与风格本就如此。
周樱在一旁絮絮叨叨问个不停，周檀渊却听不进去，这时，丘潼急匆匆跌破了门槛走进来，那慌张的脸上惊魂未定。
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喉间，难以启齿，不忍说出。
“檀渊！快回去，周老爷……周老爷他……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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