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红灯笼颜色已经褪为白色,在黑暗中摇晃,显得阴森。这一路跑过来,见了不少的人家都挂着白帆白灯,在天灾面前,是不分贵贱穷苦的。大门只留了一扇,屋里屋外已经是阴阳两界。
“三公子……”那守门的老翁一副哭腔丧着脸,“在老爷和夫人院里呢,都等着你。”
周檀渊猛擤了一下鼻涕,咬紧的后槽牙鼓出一块嶙峋的下颌。周樱在身后早已经哭成了泪人,飞跑着奔向后院。
周檀渊的脚步在踏入父母院落的月洞门时,猛地踉跄了一下。
香烛焚烧的焦苦,草药残留的辛涩浓烈得让人想吐。院中灯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丝暖意。白色的招魂幡在夜风中无精打采地飘动,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
正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人影幢幢,却死寂一片。压抑的啜泣声像细小的虫子,在沉重的空气里钻营。屋内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白布幔帐滤得惨淡。正中央停着一具覆盖着白麻布的尸身,白布边缘,甚至能看到撒落出来的、灰白色的石灰粉。众人全都蒙住口鼻,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一个眼尖的老仆看见他们,慌忙迎上来,声音嘶哑:“三公子!周樱姑娘!快……快进去吧!”
周檀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下去,坠入无底深渊。父亲……真的没了?
周樱跟在他身后,原本的抽泣在踏入这院落的瞬间奇异地止住了,只剩下无声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杜小娘形容枯槁,倚在周栀怀里,二人的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只剩下微弱的气息,似乎连悲伤的力气都已耗尽。
“渊……渊儿……” 杜姨娘浑浊的目光捕捉到门口的身影,干涸的眼眶里又涌出泪来,声音细若游丝,“渊儿你爹……他……他等不及你回来啊……” 话语破碎,带着无尽的遗憾和绝望。
周檀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白布覆盖的隆起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一步步走到停尸的木板前,每一步都重逾千斤。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父亲……”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木板边缘,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周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象征死亡的白色轮廓,她的眼神空洞,脸上的泪水与茫然交织着,她到底是不是周家的血脉,一切都没有了答案。而她……她该站在哪里?她该为谁哭泣?为带她回来的雇主?还是自己的生父?
她小心地向前挪了一小步,想离周坤近一点,却对上文雁娆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目光时,又怯怯地缩了回来。她最终只是无声地跪在了周檀渊侧后方稍远一点的地上,对着周老爷的遗体,深深伏下身去,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她的肩膀也开始微微抽动,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面前一小块青砖。
文雁娆坐在离床榻最远的窗下一张硬木圈椅里。她穿着素净的棉衣,脸上同样蒙着一块干净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但这双眼睛,异常地平静。没有红肿,没有泪水。
她坐姿甚至算得上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怀里没有手炉,身体也没有明显的颤抖。
“你还知道回来?” 文雁娆的声音透过布巾响起,平静、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淡,与这灵堂般的氛围格格不入。“怎么?在安济坊当得了好人,听得了百姓们夸一句“活菩萨”,就忘了家中的老父了?”
周檀渊紧紧攥着衣角,伏在地上没有起来。
“周樱姑娘,这几年在府上,我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大神通,还有这样大的胸怀。是嫌我们这庙小,容不下你这普救世人的大佛?”
周樱此时心如死灰,哪还有心情去与她争执一二。大不了一走了之又有何干系。只是淡淡吐出一句:“周樱擅自离府知错,还请夫人宽谅。”
文雁娆从木圈椅上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道:“老爷死于瘟疫,还是要趁早下葬为好,今晩就由几个老成的仆妇守着便好,这疫病凶煞,还是都远离些,府上经不起再折腾了。”
众人听完皆碍于文雁娆的权威不敢反抗,杜姨娘深深叹了口气,抽泣声越发得重了。
“今晚我给父亲守灵尽孝。”
文雁娆听完,将茶杯摔在周檀渊的身上,大声斥骂道:“你到底还要闹哪样?非要闹到全府上上下下都不得安生,要全府的人都给你爹陪葬你才安心是不是?”
“齐大、武小今晚你们二人留下这里,谁也不能进来。”
文雁娆话已说出,便带头走出门去。周老爷死后府上以后都由文雁娆说了算,众人碍于文彦饶的威严不敢忤逆,都接连着退了出去。只留下周樱和周檀渊仍旧跪在地上。
“走吧,母亲也是为府上好。”
周柏渊试图搀起周檀渊,却拉不动他。
“我不懂……母亲为何为此——无情。”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侍候父亲的丫鬟小厮们都已经死了三个了,府上的人也都是胆战心惊……走吧,别惹母亲生气了。
周檀渊终于起身,看见一旁跪着的周樱,昏黄的灯笼光吝啬地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投下一道孤绝而沉默的影子。她不再哭泣,不再抽噎,甚至连一丝颤抖也无,仿佛所有的生机和情绪都已被抽干,只余下一具空壳。
“跟我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质疑的决绝,周樱被他拉着,踉跄了一步,没有挣扎,也没有顺从,只是任由他拖着,像一具失去牵引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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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如泼墨撒下,灵堂外的齐大和武小已经缩在门外的草席上打着鼾声。一股穿堂风吹过,两道身影像是一道鬼魅钻进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灵堂侧面的帷幕之后。正是周檀渊和周樱。
周檀渊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口厚重的楠木棺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我不能让父亲走得如此凄凉孤寂!连亲生儿子都不能守他一夜……他们都怕,我不怕。大不了今夜之后便一走了之。”
“你一定也有话要对父亲说吧?”周檀渊红着眼睛转头看向周樱,他的目光诚赤,像是在说周樱和他二人心知肚明的秘密一般。
周樱紧蹙眉头,霎时间,眼中蓄满了眼泪。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委屈、孺慕、以及那个最深的、折磨她灵魂的疑问全部倾泻出来。
她面向周坤的棺椁,眼中的泪止不住得滑落下来吗,她双手捂面,呜咽起来。
关于她身世的疑云,何尝不如同毒藤般也缠绕着他。他对她的好感,在“兄妹”的阴影下,早已变成一种甜蜜又绝望的煎熬。父亲在时,他尚存一丝渺茫的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能得个答案。如今父亲骤然离世,这秘密恐怕真要随棺木一同长埋地下了。
周檀渊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对小巧古朴的筊杯,由两片新月形的木块或竹块制成,一面平,一面凸。这是他幼时父亲哄他玩过的小玩意儿,据说也能用来问卜简单的吉凶。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柳莺儿……”
不等周樱反应,他已双膝跪倒在棺椁前的蒲团上,将那一对筊杯放在周樱的手心中,他的手在外紧紧包着周樱的掌心。
周樱满脸泪水望着周檀渊,此时,二人的目光相接,周樱心中漫过温柔的悸动,紧一下,松一下。就像那晚的那个莫名的吻,这团她自己对周檀渊情感上的疑云,现在都云开雾散了。
她轻轻得将二人的手抵在额头,对着周坤的棺椁虔诚得默祷。她能听到他身后的周檀渊的胸膛内砰砰直跳的心脏。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绝望、期盼、恐惧都凝聚在手中那对小小的筊杯上,然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将它们高高抛起!
啪嗒、啪嗒。
两声轻响,在寂静的灵堂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两片珓杯落在地面的青砖上,静静地躺着。
周樱早已停止了哭泣,泪眼婆娑地死死盯着那落地的卦象。周檀渊也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
只见那两片筊杯,赫然呈现的是——一阴一阳(一片平面朝上,一片凸面朝上),在民间占卜筊杯的寓意中,这通常被称为“笑杯”或“阴阳杯”。
它最常见的寓意是:神明或祖先听到了祈求,但未明确应允,或表示事情尚有疑问、时机未到、需要再问,甚至……也可能表示所问之事,模棱两可,似是非是。
周檀渊死死盯着那卦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赤红的双目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他喃喃地,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一阴……一阳……阴阳……相合……骨肉相连……相连哈哈……” 那笑容那样干涩。
周樱也看懂了。那“阴阳相合”的卦象,无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答案——是!用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二人都沉默了,灵堂内,只剩下烛火在阴风中不安地跳动,映照着棺椁的阴影。那对“笑杯”静静地躺在地上。而真相,随着周坤的逝去,似乎真的被永远埋葬了。
周樱将手及时抽出周檀渊的手心,她身体微侧,偏离了周檀渊的怀抱。像是要逃离眼前这个刚刚还让她感到一丝依靠、此刻却成为最禁忌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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