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樱猛推开房子，气喘吁吁地撑着两扇木门，唬得云栽吓了一跳。
“云栽，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被夫人传唤，经过月洞门的时候，撞到了一个夫人房内的丫鬟，那丫鬟怀中的包袱散了一地，你可曾有印象？”
云栽滴溜着眼睛回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还说那丫鬟抱着一堆生姜着急忙慌得。怎么？”云栽转头看见桌上那棉布裹着的商陆根，张大嘴巴，“你是说那日丫鬟拿的就是这个？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姑娘你的脸色怎么……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着急跑回来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云栽看周樱的脸色会越发得难看，腿脚都要软到跌倒，将她扶在炕几上。
什么陈年旧疾，其实都是有人恶意暗中操控，周樱如遭雷击，这商陆根她曾在周栀的西南小院的墙角匆匆瞥见过一眼，当时她没有过多留意，现在想来只觉后怕。
——文夫人。若这一切全都是文夫人的计谋，为何周檀渊和周栀二人同享夫人所差指的药方，一个早已痊愈，而另一个还在挣扎，经受了这么些年的折磨。
周樱颤巍巍接过云栽递来的水，清凉的水让她的思绪得到片刻的缓解。
她猛得抓住云栽的手，问道：“云栽，二小姐的病近日以来可还好？”
云栽眼神飘忽，脸上显出不自在，别别扭扭得说：“姑娘，你今日怎么了，怎么总问二小姐的事儿。”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云栽纠结得拉扯着手指，心虚不已，脸上的神色早已经出卖了她。
“姑娘，你别再问了……”
“云栽你快说，到底怎么了，二小姐是不是有发病了？”
云栽没有吭声，但是她那无奈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姑娘，不是我不说，是夫人嘱咐我们不能和府里的人说的，若是夫人知道我们偷偷传话，你也知道夫人的脾气……二小姐发病已经有半个月了，但是夫人不让请大夫，二小姐用药都是夫人每日固定给的。夫人也特意叮嘱不能让你知道。”
“二公子呢？二公子也不知道吗？”周樱急切得问。
“二公子也不知道，他这几日被夫人派到皖南去收租了，得到年后才回来呢。现在只有杜姨娘在守着……”
周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脑海中那个暴雨夜，第一次看到周栀痛苦得哭嚎着被婆子绑在床上，现在恐怕还是如此，周樱夺门而出，尽管云栽在身后喊着，她头也不回就往外跑去。
**
周樱刚转过阁墙，就看见几个手拿扫帚的小厮将其拦下，周樱挣扎着想要往前走，那几个小厮却牢牢拦着她的路不让她过。
“我闷得慌，想来拜访一下二小姐，聊聊天不行吗？”
谁知那小厮哼哧一声轻笑，说道：“姑娘要是闷得慌我管不着，二小姐吩咐过，今日她谁也不见，姑娘请回吧。”
周樱招拦不过，只能折返，她心中郁闷焦急，周栀的事情她不能坐视不管。可是她现在连周栀的房门都不能接近，更何况给她医治。
周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周栀身边的丫鬟小卉哭着从院中跑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凄厉得哭喊着：
“二小姐……二小姐上吊了。”
这话瞬间刺穿了周樱的耳膜，身边那几个刚才还拦着周樱的小厮也僵住了，小卉用狠狠的拳头锤砸着那几个小厮，大喊着：“快去找人来啊……”
周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周栀的院子冲去，她跌跌撞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刚知晓这惊天的密谋，可还没来得及阻止……悲剧就已经发生。
她冲进院子，只见周栀的房门紧闭，门口围着几个惊慌失措的丫鬟婆子，个个面无人色。杜姨娘瘫坐在廊下的冰冷石阶上，形容枯槁，双目空洞地望着那扇打开的门。
三尺白绫悬挂高梁，末端系着一个死结，地上被踢翻的凳子翻倒在地。周栀穿着一身素白的睡袍，像是一簇鸢尾在空中摇晃。她的面目全非，脸上用刀划割得惨不忍住，血沾湿了她的前襟嘀嗒往下摔溅在刀尖上。
屋里屋外的人都被吓傻了，都不敢上前一步，周樱的脚底像是逾过千斤之重，可她还是硬撑着脚步走上前，抱着周栀的小腿，使上全身的力气将她从夺命索上抱下来，周栀的身体已经僵硬，周樱只能承受所有的重量，一旁的丫鬟们看不下去，对着一旁的小厮大喊：“快搭把手啊！”
众人将周栀稳妥平放在地上，周樱才瘫坐在一侧，像是被夺了神。她目光呆滞，只见人们开始忙里忙外得进进出出，周檀渊面带惊恐得踏进屋里，看着周栀的尸体，指挥着下人们……
……
周府的白帆还未取下，又多添了几道。杜姨娘已经不知道哭喊，眼泪也早已经流干，她摸着暂时安放周栀的床板，笑容中的苦一直苦到心里面去。
“走吧，走了也好，以后再也不用遭罪了。”
文雁娆也回来了，但没有人敢放声大哭，只有零碎的几个周栀贴身的小丫鬟的哭声。
“明日就入殓吧，竟然还闹出自杀来了，真是有辱门楣。”文雁娆冷冷抛下一句起身就要走。
在场人忌讳文雁娆的权威没有人干吭声，周樱皱紧了眉头，语气坚定决绝：
“二小姐不是自杀的。”
文雁娆听到这话转过身来，她阴鸷的目光直射周樱的双眼，那样骇人犀利，“你说什么？”
“二小姐……” 文夫人身边的丫鬟从月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打断了周樱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她快步上前，对着文雁娆深深一福，姿态卑微，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夫人息怒。二小姐她……她素来性子烈，近来又忧思过重，许是……许是夜里魇着了，一时糊涂才走了绝路。” 从月抬起头，目光飞快而隐晦地扫过文雁娆身，又迅速垂下眼帘。
文雁娆冰冷的目光落在周樱脸上，她的脸色浮现出惊怒之相，胸中戾气翻腾，却又带着一丝的不安，她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管好你们的嘴。再让我听到半句疯话，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甩袖转身，语气森然，“入殓的事，照我说的办！谁敢再出岔子，一并处置了！”
她大步离去，留下满室死寂和寒意。
就是她，她才是杀人凶手。周樱本想要当众说出来，她想告诉人们，周栀是被她害死的。可她现在没有证据，她咬紧牙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摧毁理智的冲动。
文雁娆文雁娆的背影在她的视线里慢慢模糊，接替着走进来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丘潼跌跌撞撞扶着门框进来，他的眼睛红肿，面色憔悴，像是受到严重的打击。他腰间的药箱里面叮叮当当作响，他径直走向周栀面前，跪伏在地。
“我来晚了……”
说着他晃晃悠悠从药箱中铺开器皿，这些不仅是普通的银针刀药，而是一些胭脂白粉之类的东西。
杜姨娘惊恐得忙抓住他的手，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丘潼苦笑说道：
“二小姐发病溃烂时候的面容我见过，好看的样貌我也记得，二小姐爱美，这个样子我想她在九泉之下断不会开心的。”
杜姨娘的手无力地松开，捂住了嘴，泣不成声。原来，丘潼是要为逝者整饰遗容，送她最后一程体面。
“对不起……对不起……” 丘潼一边低语，一边用湿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周栀脸上的血渍和泪痕，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人。他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一滴，又一滴，正正砸在周栀冰冷的鼻尖上，“是我没用……还是没能医好你的病……是我没用啊……”
周栀的面色已成僵白色，她自残在脸上留下的刀痕像是红珊瑚，在她的脸上崎岖丛生，而丘潼却用白粉将其一一磨平，然后再用胭脂晕上腮红。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粉质覆盖了惨烈的红，留下苍白的底色。随后，他又用指腹沾了极淡的胭脂，在她冰冷凹陷的双颊上，小心翼翼地晕开两抹极其浅淡的、宛如睡梦中的红晕。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轻飘飘的像是梦呓，他不担心旁人听了去，自顾自得说下去：“还记得在云顶寺的时候第一次相见吗，那时候你在保生大帝神像前祈祷，你从我身边走过，带着一身清苦的药气——那时我以为是殿里的香火，后来才知，那是你自己身上浸染的、经年累月的汤药艾香。”
“……那天你走后，我又折回保生大帝神像前，贡奉上香，我看你的线香快要熄灭，便想着用我的去重新引燃，可是我刚一碰到，你的线香便跌入了香灰之中，可能一切都已经预兆了，连神明都拒绝了我治愈你的可能。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应该逃避，我是个懦夫，如果我后面能一直关心你的病情，我想你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得了解自己的生命的。”
“……”
丘潼对着周栀的尸体喋喋不休，忏悔者痛彻心扉，宽恕者却已长眠，话音落处，只有屋内凝固的檀香气息沉沉压着，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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