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他决定去一趟谢府。
穿墙进去,庭院内一片荒芜。
曾经规整的石板路缝隙间,肆意生长着齐膝高的杂草,在微风中瑟瑟摇曳。角落里,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孤独地绽放,为这死寂的庭院添了一抹倔强的色彩。庭院中央的石桌,因常年风吹雨打,表面布满了青苔,触感湿滑。石凳东倒西歪,有的已经缺了一角,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热闹不再。
祝斯年站在院子中央,知道这会儿不会有人来,感到了一丝安心。
但更多的是迷茫,离开这里面时他不过是一个八岁的稚童,虽然孟景铄帮他找回了大部分记忆,但有些事情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直到今夜再踏进这庭院,他才知道,那场大火,和逃亡的他都不是梦,他甚至能将脑海里的一砖一瓦对应在眼前的景象里,耳边再次回响起下人的哀嚎。
谢渊仿佛就站在他眼前,剑指谢都:“迟早,是个祸害……”
一掌打在谢都的身上,不止击碎了谢都的命数,更击碎了谢澄的心。
宋初旸见他愣住,叫了他两声:“祝笙?祝笙。”
他这才回过神来:“跟我走。”
穿过游廊,他们走到昔日谢渊的房间,他记得谢渊明令禁止不许任何下人进入他房间,谢澄小时候不在乎这些,也没进去过,如果那场火有什么蹊跷,从这里查起应该比较简单。
房间很多年没人进来过了。
地面上积着厚厚的尘土,脚踩上去,留下清晰而深刻的痕迹。角落里,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挂着各种昆虫的残骸,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宋初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支蜡烛,递给祝斯年一支,点燃。
房间的华丽被灰尘覆盖,墙壁上还有些黑色的灰烬,是当年大火灼烧过的痕迹,显得有些凄凉。
祝斯年走到书房,用烛火照在书架上,察觉出一丝古怪,他取下书架上某个格子里的书,用手敲了敲架子,压低了声音说:“这后面有东西。”
宋初旸:“密室?”
祝斯年微蹙着眉:“我们进不去。”
宋初旸有些惊讶:“怎么会?”
祝斯年:“这上面的结界很古怪。”
不等他们细想,屋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祝斯年灭了蜡烛,宋初旸跟着他的动作,屏息凝神。
在黑暗中僵持了不多久,门外响起一个太监的声音:“传陛下口谕,宣谢家长子进宫。”
他们急忙出去,跪下领命。
宋初旸见状也要跟去。
祝斯年拦住了他:“陛下只召见了我一人,你先回客栈等我。”
福公公站在一旁,低头恭敬地候着。
宋初旸不便多说什么,嘱咐他万事小心。
祝斯年跟着福公公进了宫。
陛下能知道他活着,他是早就猜得到的。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祝斯年感觉福公公一直引着他走小路,以他对进宫路线的了解,这条路必然不是最近的路。
礼祈渊躺在御书房里睡觉,等福公公将人送到,睁开眼看着祝斯年。
福公公:“回陛下,老奴瞧过了,路上没有眼线。”
礼祈渊挥了挥手,福公公自觉下去。
祝斯年跪下向陛下行礼,不知道陛下所为何事,但先开了口:“陛下,草民有过。”
礼祈渊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来:“朕没怪你,只是为了活命,不得不这么做罢了,朕知道的。”祝斯年举着的手被他按下,“之前听他们说寻到了你们的踪迹,没确认,朕想,要是你父亲在,看你活得悠闲些,未必不高兴,就没派人再查下去,再者,也是朕怕了,怕那万一不是你,朕又会落空。”
祝斯年坦率地看向陛下的眼睛,是试探还是真诚,他摸不清。
礼祈渊拉着他坐下,说:“既然从云岫镇跑回了这里,恐怕,你还是放不下。”
祝斯年:“是。”
礼祈渊笑了笑:“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朕当年就是想查清真相,只不过都怪那帮大臣,让爱卿蒙尘这许多年。”
不知道哪里刮来一阵风,吹得御书房里的蜡烛忽明忽暗,光线交错,有些凌乱。
礼祈渊:“既然要查清真相,就少不了权力加持,朕封你为大理寺卿,这职位如何?”
祝斯年有些受宠若惊:“陛下,草民初回都城,许多事宜还不清楚,就这么任大理寺卿,恐难胜任。”
都城本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每一处涟漪之下,都藏着吞噬一切的漩涡,让人胆战心惊,深陷其中便再难脱身 。
官场之上更是风云诡谲,权力的争斗如同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为了谋得高位、获取利益,官员们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手段层出不穷。
祝斯年本想着使些手段接近孟钧泽,慢慢接近真相,没想过陛下竟这般出人意料,初回都城便要让他上任。
礼祈渊像看自己的孩子盯着他:“这职位你就接下吧。”
祝斯年不再拒绝,谢过陛下:“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礼祈渊背过身去,瞧外面的景色:“谢渊……回不来了。”
祝斯年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陛下,往事不可追。”
礼祈渊:“谢都……也回不来了。”
这个名字整日整夜存在于祝斯年的噩梦中,不曾离去,他压低了声音:“是……臣会尽全力查清真相。”
风吹得凉了,吹到了祝斯年的心底。
孟钧泽待在家里,安插的眼线却没闲着,上前来报:“堂主,看清楚了,那身形和在梅香谷旁边隐居的那位一样。”
孟钧泽揉着额角,似乎有些头疼,问另一个一旁的书澜和岁澜:“孟景铄呢?”
书澜答:“从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曾出来,孟夫人就在院外,也不曾进去看过。”
孟钧泽打发两人离开,眼线离开前又说:“我离得很远,没叫人察觉。”
孟钧泽摆了摆手,说:“叫他知道也没事,论心狠,我们平起平坐。”
深更半夜里,书澜猫着腰,轻声行走于屋顶的瓦片上,走到熟悉的院子,掀开瓦片跳了下去。
孟景铄吹灭了蜡烛。
书澜:“陛下刚刚召祝斯年进宫。”
孟景铄:“他怀疑了吗?”
书澜:“没有。”
书澜和岁澜本是孟钧泽安插在孟景铄身边的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从他十岁起便跟着了,直到有次书澜奉孟钧泽之命来给孟景铄下药,被抓了现行,这才叫孟景铄撞破。
孟景铄抬眸,剑眉斜飞入鬓,眼眸仿若寒潭,幽深得不见底,眉梢眼角皆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仅是随意一瞥,便似有千钧之力,令人胆寒。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任谁也只觉自己无所遁形,每一个念头都被暴露在其眼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窒息感扑面而来,最终在这强大的压迫感下,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
至今书澜都不知道孟景铄听力极佳,早在他步入孟景铄的庭院那一刻起,便已被孟景铄点燃的素心散控制,如醉酒般交代所有。
那天书澜就跪在孟景铄面前,回答眼前这位无常鬼差的每一个问题。
“谁派你来?”
“孟堂主。”
“为什么来?”
“不知道。”
“以前这么下过药吗?”
“下过。”
“几次?”
“记不清了。”
孟景铄微皱着眉头,看着失神的书澜,素心散只会让人觉得无力,无力撒谎,无力思考,但药效一过,他依然会记得自己的经历。
书澜在这里呆久了怕是会被人察觉,孟景铄这么想,于是告诉他:“先回去,下次他叫你来下药时,我听你解释。”
书澜不会向孟钧泽捅破他已经知晓的事实。
毕竟孟钧泽的手段无人不知。
在外人看来,孟钧泽就是医者仁心,大慈大悲,但只有在这府里的人才知道,他毁过多少人。
治不好的人,第二天就会莫名其妙地自杀。
孟景铄从不信这是巧合。
人们会说:“连孟堂主都治不好,那怕是没救了,没希望了,就死了……”
孟府如人间炼狱,困住孟景铄这么多年。
孟钧泽眼里无用的棋子,就该死。
后来孟景铄与书澜坦白,叫他按兵不动,奉承孟钧泽的要求。
书澜别无选择。
至于要下的药,孟景铄不知道是什么药,也查不出是什么药,大概是多种药材熬制出的,但他竟然连一味药材都辨不出。
书澜离开了。
岁澜就待在孟钧泽那里。
孟钧泽:“怎么回事?”
岁澜:“逃跑时撞到了太医署令之女,被银针所伤,昏了过去。”
孟钧泽:“他们有什么动作吗?”
岁澜:“没有。”
“药下好了吗?”
“只缺一味了。”
“嗯。”
“还要下吗?”
“回到都城,怕是成不了了,另择时机吧。”
“是。”
破晓之际,大殿外的青石板历经岁月打磨,汉白玉台阶与栏杆在幽暗中泛着冷光,祝斯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穿着朝服走上大殿。
“那是谁啊?”
“长得像谁来着?”
“像谢家长子。”
“对对对,谢家长子。”
官员没听出答复那人嘴角隐忍的火气,只上前恭维道:“孟尚书……”
陛下给了祝斯年权力,也让他承担了风险,年纪尚轻不能服众就另说了,他这次站在这座城里是要查当年真相,这足够让别有用心的人杀他千百回。
他只能强做镇定。
此时一声突兀的问候,如利箭般直直穿透他内心湖面的平静,泛起层层惊涛骇浪 。
还是太年轻,满朝的文武百官没几个头发还乌黑的。
来问候的是兵部尚书——苏佑安。
此时的祝斯年如狼入虎穴,周围没有人知道他有何底气站在这里,无人上前问候。
只是兵部尚书不一样,向来执拗,从不结党营私,一心忠于陛下,忠于国家。
“你是谢家长子?”他毫不避讳地问。
苏佑安应该是在谢家那场大火之后才入的朝堂,至少在祝斯年的记忆里,朝堂之上没有这号人物。
“是。”祝斯年稳了稳心神,“前辈是……”
“兵部尚书,苏佑安,你死之前应该没见过我。”
“……”
兵部尚书讲话向来如此,满朝文武阿谀奉承之语不绝于耳,他却从不附和。他的话,没有丝毫的修饰,每一个字都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重锤,简洁有力。
在他心中,忠诚不是靠言语堆砌,而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用最直白的话语和最果敢的行动,捍卫国家与君主的尊严 。
“陛下驾到……”
福公公的声音穿透了空旷的大殿。
殿上文武百官立刻噤了声,等陛下坐上那象征权力的龙椅。
祝斯年随微微低着头,但眼神没有安安分分停留在地上,反倒开始打量周围的人。
斜前方与他相隔了有些距离的是二皇子——礼维祺。早年被封为诚王,双眸狭长锐利,眉峰高耸,如出鞘的利刃般凌厉,丝毫不掩饰野心。
二皇子身旁站着两位公主,年龄不大,祝斯年估摸着应该还在上学堂。
二皇子身侧留着两个位置,应该是给三皇子和太子留的。
太子还没赶回都城,三皇子在外常年领兵作战。
摸清了这些后,陛下发话:“今日,朕心甚慰,得谢太傅之子仍存活于世之信,封谢澄为大理寺卿。”
众臣唏嘘:“真的是啊。”
“刚回来就封,不合适吧。”
“怎么还活着。”
兵部尚书苏佑安上前:“陛下此举恐有不妥。”
“一则谢澄年龄尚轻,资历尚浅,难以胜任,二则初回都城,许多条框并不熟悉,难以服众,三则大理寺卿为国家要职,年轻人正值盛年,如此行事,恐养名利虚浮之气。”
礼祈渊垂眸看着祝斯年,没有说话。
孟钧泽站出来:“臣倒觉得并无不妥。”
“谢渊本就是太子少傅,此前深得陛下信重,谢太傅之子定也气度不凡,再者自大理寺卿被革职后,这一职暂为诚王代管,属实案牍劳形。”
礼祈渊的嘴角扬起无人察觉的笑意,说:“朕心已决,今夜礼部将谢府收拾一下,接风宴就在谢府办了吧。”
礼部尚书没领命,上前来:“陛下,这初回都城便大摆宴席,于礼……”
诚王微蹙眉头,上前来说:“陛下,身份尚且不知是否属实……”
礼祈渊回答:“就在谢府办个接风宴,无碍,至于身份,太子已传信给我,确认无误。”
诚王听到礼祈渊这么回答,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了,太子虽身不在朝堂,但早已传信回来,不论是真是假,这都是礼祈渊给他的警告。
“……是。”
祝斯年心想:朝堂上站着的人,只有苏佑安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陛下一顿操作,所有人都知道谢家尚有余孤,要助他的人,此刻应该缩起脑袋静观其变,要害他的人早已布好了局等着他上钩,他只能防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没事了,就退朝吧。”
朝堂之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看起来都简单得堪称潦草,但荒谬中处处藏着算计。
祝斯年在到达都城时给唐芜传过信,只是还没得到回信,祝斯年有些担心,派了两个影卫去探望唐芜,估摸着时间,影卫今晚就该回来了。
祝斯年站在府中央,院子里种了些梅花树,现在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
彼时,福公公从大门进来,两手一拍,院子里涌进一群人。
“这是陛下为你亲选的下人,供你差遣,晚上的接风宴,陛下就不来了,特命咱家来给你送趟礼。”奴仆低垂着头,双手恭谨地捧着托盘,盘中堆满了金银珠宝,金器夺目耀眼,玉器莹润剔透,其间的翠玉镯与珍珠串相互交缠。日光倾洒,照在这些宝物之上,折射出冷冽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财富的冰冷与奢华。
祝斯年谢过:“陛下抬举了。”
“没什么事,咱家就先回宫了。”
福公公走后,祝斯年交代了一下,不许任何人收拾谢渊的房间,也在谢渊的房间设下结界,以防晚上的宾客误打误撞进去,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人多眼杂,眼下不是行动的最好时机。”祝斯年对着宋初旸说。
诚王回到王府,去了重重影卫包围着的院落。
透过打开的窗棂,看到里面的人。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光影交错处,身形清瘦,宛如一枝在寒风中独自挺立的修竹,每一寸骨骼都像是被精心雕琢过。高挺的鼻梁下,薄唇不点而朱,微微上扬的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如同一缕难以捉摸的风,撩拨着人心。
不过那一丝笑意在看到注视着他的人是便消失殆尽了。
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近,缓慢地移动到他眼前,他将窗棂合上,一步一步将他逼进角落。
“礼维祺。”顾云笺已经退无可退了。
礼维祺将手按上顾云笺的嘴唇,搂住他的腰身。
顾云笺没有反抗,眼神移向别处,正是这一举动引得眼前人不满。
顾云笺的脸很软,骨头也软,礼维祺没用多大力就将他的头掰过来,下手很轻,在顾云笺脸上却有些痛。
礼维祺咧嘴一笑,笑容偏执地挂在脸上,散发着阴暗而冰冷的气息。
“卿卿,今天没有好好吃饭。”
温热的气息吐在顾云笺的脸上,竟生出几分刺痛。
饭桌上的饭完好无损地摆着,热气已然散尽。
“今晚跟我出去走走吧,很久没有带你出宫了。”
顾云笺没有说话,便是默许了。
接风宴不久就开始了,各部官员如期而至,宋初旸站在门外迎宾客。
来的官员官职都不算大,官场浮沉,祝斯年很有当大官的潜力。
六部尚书都没来,礼到人未到,这已经是给祝斯年薄面了。
孟景铄远远便望见了祝斯年,脚步不自觉加快,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眼中满是温和笑意。
宋初旸问:“你怎么来了?”
孟景铄看着祝斯年,露出很大的笑容:“来接风。”
祝斯年:“进去吧。”
宋初旸觉得孟景铄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宾客一个接一个迎上门来,宋初旸也没继续往下想。
祝斯年瞧着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瞬间让他绷紧了心神。
宋初旸:“是诚王。”
马车上的人下来,却不急着进府,而是站在马车边,伸出一只胳膊等里面的另一个人下车。
诚王那点过往在都城是出了名的,祝斯年早听说过。
几年前他不顾皇亲国戚的劝阻,硬是将顾云笺娶进王府,天下人无不为之震惊,顾云笺乃中书令顾云征之子,礼维祺一眼万年,在皇帝面前跪下立誓,非顾云笺不娶。
顾云征更是反对,硬生生将顾云笺打到只剩一口气,他不过是顾云征用来攀附权贵,谋取私利的工具。
今后要娶哪位高官的女儿,要坐到什么样的职位上去,三房四妾是谁,被安排得清清楚楚。
可他偏偏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性别和他相同的,皇帝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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