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祈渊负手立在永和殿朱红栏杆环绕的露台之上,鎏金铜鹤香炉腾起的青烟里,他垂眸望着池中景象——水波荡漾间,两尾新投的彩鲤正矫若惊鸿地追逐着一尾灰鱼,灰鱼倏然摆尾,灵巧地绕开这两只彩鲤的夹击,隐入石拱桥下的阴影里,唯留池水轻拍桥基的声响。面无波澜。
“还跪着吗?”
福公公:“回陛下,跪着的,自辰时用过膳后就一直跪着的。”
礼祈渊似是不悦:“告诉她韩昭死了。”
“是。”
消息迟早会传到韩郁耳中,此刻告诉她,还能让她早些回寝殿去。
深宫里蹉跎这么多个春秋,殿前的树枯了又绿,她从不曾有过物是人非的慨叹,毕竟自踏入宫门那日起,她便封心锁爱。
嫁进来时,陛下不情,她也不愿,只记得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似乎是真的为他们高兴。
陛下当初还没有坐上那把龙椅,嘴角挂着的笑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倒像是有人用炭笔在冰雕上潦草勾勒的痕迹。
只有她,看着那一眼望到头的人生,独自叹气,虽不曾邂逅命定良人,可这般被光阴碾碎的余生,终究不是她想要的模样。
幸得宫中无波诡云谲的争斗,陛下待她也算宽厚有加。韩家昔日显赫,如今长辈凋零,再无人以家族之名强推这段貌合神离的“燕侣莺俦”。可时光不可追,他们困在这帝王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纵使挣脱了束缚,也寻不回来时的路,余生只能在这红墙碧瓦间,继续做一对被命运捆绑的陌路人。
韩昭已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纵使多年不见,心中也总有羁绊,而那根系得不算紧实的羁绊虽细若游丝,却总在漫漫长夜里,以一声遥远的问候、一纸带着墨香的家书,轻轻叩击她早已麻木的心弦,让她在绝望的泥沼中,仍保有一丝对人间烟火的眷恋。
“看好她,别叫她独处。”礼祈渊将鱼食撒完说。
“是。”
谢府。
“那可怎么办?”孟景铄坐在石凳上往祝斯年身边贴了贴:“他要是哪天让我杀你,我可下不了手。”
“他不是你爹?”祝斯年没动。
“应该是吧?……可能不是?”孟景铄认真回答道。
“他为什么要杀我?”
“……你们应该还不认识?”
“当然。”
“哦那就好。”
“以后离书澜远点。”
“为什么?他现在是你的人了吗?”孟景铄想也不想就回答这么一句。
“是,所以你不能杀他。”祝斯年极其不愿地回答。
孟景铄张张嘴:“哦……”愣了半晌,又小声嘀咕道:“怎么我更想杀他了……”
祝斯年在石桌上整理好刚刚因为着急被扔在地上的卷宗,瞄了一眼府中的仆人,有几个看似在打扫卫生,实则往他们这里瞥了好几眼,不知为何,陛下派来的仆人对他总有些监视意味,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被人盯着。
今天盯得尤其紧。
“总不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祝斯年心想,目光攀上孟景铄的脸。
撞上了他的视线,祝斯年却没有移开,细细观察起来。
孟景铄鬓发微垂,额前碎玉般的肌肤映着天光,眉骨如远山含黛,一双桃花眼斜挑入鬓,眼尾压着层薄霜似的冷意,瞳仁却是深潭墨色,流转间似藏着千重暗潮。
鼻梁如削云裁月,线条利落干净,薄唇抿成苍白的弧,棱角分明得近乎锋利。下颌收势利落,却在唇角处生出一抹柔和的弧度,冷与柔在此处奇妙交融,这般捉摸不定的神态,恰似雾里看花,纵是近在咫尺,也瞧不穿他眼底藏着怎样的风云。
视线的另一端也坦然迎上祝斯年的目光,眸光沉静如水,对视间,似有细碎的情愫在无声流淌,欲语还休。
祝斯年坐在皑皑白雪间,肌肤胜雪,清透如玉,连身后苍茫雪景都成了他的陪衬。凛冽寒风掠过,将他眼尾与鼻尖染成淡淡的绯红,更衬得肤色白若凝脂。
那双桃花眼微微睁大,虽无笑意,却因冻红的鼻尖与睁大的眼眸,无端添了几分小鹿般的天真。孟景铄望着眼前人,只觉这副清冷又可爱的模样,叫人移不开眼。
外面冰天雪地,孟景铄耳尖和触碰过祝斯年的那只手却烫得发红。
祝斯年注意到了,于是盯着他那只赤色耳坠问:“很疼吗?”
孟景铄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缓缓回过神来:“什么……?”
祝斯年指指他的耳垂。
“没……我不知道这什么时候出现的,睡一觉起来就这样了……”孟景铄摸摸鼻尖,耳朵更红了。
祝斯年没理会他这奇怪的反应,继续问:“另一只呢?”
“不知道,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在了。”
“你回去吧。”祝斯年打发他道。
孟景铄不情不愿直起身,问:“哥,你甚至不带我到屋里坐坐。”
“你很闲吗?”
孟景铄吃瘪,看他还有事要做,没吭声,半晌,走到谢府门口,忽然开口说:“哥,你身上又多了一股血腥味,不是我的血。”
“……你是狗吗?”
他忽地想到,自己压根儿没想过带孟景铄回大厅坐一坐,原因是自己对这府邸有一种微妙的排斥,他甚至不太敢踏进屋门,谢渊室内的结界他还在找办法突破,其他的房间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他都不敢踏足。
祝斯年不禁愣神儿想到过去,也是在这院子里,他一个人跑来跑去,从后院跑到园圃,从园圃跑到前厅,所有的仆人都静悄悄看着,谢澄自然而然忽视他们,最后在两棵树中间的花丛里找到了几乎要睡着的谢都。
“找到你了。”谢澄眯着眼对他说。
谢都朦朦胧胧坐起来:“哥哥,该你躲了。”
失忆的十三年里,他梦到了那么多次的影子,终于在孟景铄那一把药后,渐渐清晰起来,还有心头那失去了一切的痛感,如雨后春笋般悄悄冒出了头。
愧疚、悲伤、愤怒交织在心头,他不由想起唐芜,有段时间唐芜的精神很不好,祝斯年问她,她只说是商铺出了点问题,没什么大事,却在深夜跑到小屋边的河流旁坐了一夜。
她看着河对岸人家的灯火,先是星星点点地亮起,又一盏盏熄灭,黑暗重新将它们包裹,然后一夜静默,唯有风掠过芦苇的沙沙声、草丛深处细碎的虫鸣,与河水永不停歇拍打礁石的钝响,眼睁睁看着天边泛起微光,柔和的阳光渐渐攀上那几座小屋的檐角、窗棂,一点点驱散夜的苍凉。而唐芜,在这漫漫长夜中无眠,独赏了这一场从灯火到阳光的交替。
其实还有祝斯年。
他猜测了很多,却得不到证实,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他无法想象,唐芜独自一人面对谢府那场大火时是怎样的心情,坐在河岸边无数个夜晚时,又有怎样的心态。
他其实不敢想,唐芜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羁绊了。
谢都呢?若魂魄有灵,谢都现在会不会站在自己身边,哀怨自己为什么不带上他,叫他尸骨无存,明明是自己亲口承诺的——我不会丢下你的,他不止一次盯着年幼的谢都喃喃自语,其实是怕自己被丢下吧,怕谢府重新变得空荡荡,怕谢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和梦有什么区别……”祝斯年想。
孟景铄出了谢府并没有什么事情做,鹤汀堂近日来的病人很少,孟景铄很高兴,打算去街上走走,顺便引出那个一路跟着自己的人。
他一个急转弯绕进一条死路里。
他挑挑眉遗憾地说了句:“……运气欠佳。”
一路跟来的陆秋天眼见他躲起来,忙不更迭跟上,却跑进了这死胡同里,疑惑问道:“人呢?”
孟景铄手一松,从房梁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动静吓得陆秋天猛然回头:“你你你……你答应了我要……要当我徒弟的。”
孟景铄笑了声:“倒反天罡……”
陆秋天慢慢从惊吓中脱出身来:“不是……我答应了要当你师父来着……”
“……梅开二度。”孟景铄看着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问:“你在都城也有像东篱那里一样的药材园吗?”
陆秋天:“有的,有,我带你去,师父。”
孟景铄颇为头疼,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护卫和一个要杀死的目标人物收了这么个傻徒弟,实在是……倒霉。
陆秋天喜欢种药材,她爹就为她置办了这么一处院落,专门种药材,还添置了各种熬药制药的器具。
还没到那院子,孟景铄眸中就闪过一丝警觉,不动声色往陆秋天前面走了半步,到了,他指指门口问:“这儿?”
陆秋天点头。
他于是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推开门。
“怎么是你?”里面的人问。
孟景铄松开剑柄,俯首作揖:“太子殿下。”
陆秋天一脸不悦:“你来干什么?”
礼维桢扶起孟景铄,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转头面向陆秋天:“我……那个,我……咳……我嗓子疼,来找你开点药。”
陆秋天白了他一眼,从院子一张堆满了各种药瓶的大木桌上拿起一瓶药扔给礼维桢,不耐烦地说:“包治百病,头疼肚子疼牙疼嗓子疼,都治,还能治脑子。”随即进屋拿出一把椅子,放在木桌旁。
礼维桢很自觉地走到椅子旁,说:“谢谢。”
陆秋天“啧”了一声,用胳膊顶开礼维桢,将他挤到一边,露出个笑脸,对着孟景铄说:“师父,坐。”
孟景铄一时不知道自己招了个什么徒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陆秋天想了想,回头问礼维桢:“你还有什么事吗?”
礼维桢离陆秋天很近,耳尖瞬间滚烫起来,忙退了半步,挠了挠头:“没……没有,那个,我刚刚给你买了凤梨酥,在屋子里放着了,你记得吃。”他露出一抹笑来,看着陆秋天那双眼,未褪尽的稚气裹在泠泠清光里,语气不禁软下来:“那我先走了,改天记得进宫玩……算了,改天等我来找你玩。”
陆秋天收回目光,应了声哦。
孟景铄让出路来:“殿下慢走。”
礼维桢凑近孟景铄嘱咐:“她资质很好,你好好教她,但也别累到她,多谢。”他拍了拍孟景铄的肩。
孟景铄回“是”,心想:“徒弟要是因为早恋没学好那全怪你。”
孟景铄最终也没坐上那把椅子,听陆秋天说:“师父,我不太敢在屋子里面制药,之前熬药炸过几次,烧了几次房子,所以……我们在外面制药行不行?”
孟景铄浅浅一笑,拿出了师父的气概:“行啊。”
随即对着她,从院子这头的药材研究到那头,嘴上的话一刻也没有停过,将这院子里种的每一种药材名称,作用,炮制方法,鉴别方法,治什么病,怎么治病,能和什么一起制药,和什么一起制毒……都讲了一遍。
这些东西光靠嘴说,枯燥无趣,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本想以此劝退陆秋天,没想到她竟一杯接一杯地给这所谓的“师父”递上水,瞪圆了眼睛听着师父一个一个介绍,兴致满满。
孟景铄心一沉,想,这苦差事怕是推不掉了。
礼维桢出了药材园后往前走了一段路,背后便出现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殿下,我们回东宫吗?”
礼维桢:“不急,去谢府看看。”
他把东篱镇的诸多事项安排好后马不停蹄回了都城,第一件事就是给陆秋天送凤梨酥,第二件事是去谢府,实在是没有任何时间可以休息,他不禁打了个哈欠。
属下叫沈执锐,跟随他多年,身手了得,更是这都城中最了解礼维桢的人,劝阻道:“东篱的事情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您要不先回去睡一觉?”
礼维桢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礼维桢挥了挥手:“死了有的是时间睡。”
沈执锐:“……我想睡觉。”
礼维桢揉了揉充满血丝的眼睛,露出一个没有半点疲倦的微笑:“想想得了。”
祝斯年正和夏末雨坐在石桌旁分析韩昭被冤一案。
夏末雨兴致不高,问:“你不是,要查碎魂烟?这么一堆怎么……跟碎魂烟有关系吗?”
祝斯年:“大理寺卿的职责。”
夏末雨不可置否,同他一道翻了起来。
祝斯年拿出那一纸血书——身上不属于孟景铄的血腥味便来源于此,鲜红的血在白布上晕染开来:副将程辉之虎符为真。
祝斯年看到这九个字时倒吸一口凉气——血色战场上最致命的从来不是明处的刀剑,而是战友铠甲下悄然抵住你后心的匕首。
“所以副将程辉拿了真正的虎符,发动了边境那一场战争。”夏末雨说。
“应当是这样的,他为什么留下这一纸血书?”
“因为已经没人能信任了。”夏末雨解释:“韩墨必定是知情者,不然也不会被下通缉令,至于这一纸血书,应当是走投无路了,你之前认识韩将军吗?”
“只是见过,听过一点。韩将军带领的这一战最终大获全胜,偷拿虎符的事情就此翻篇,整个龙啸营因此得到陛下重赏,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他是为了名声?”祝斯年两根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着,一只手撑着下巴:“不对……万一输了……他怎么知道这一战会胜?”
一切尽在不言中。
祝斯年理清思绪,问:“他许给对方什么好处,让人可以冒着国家城池拱手让人的风险输掉这一战?”
夏末雨冷哼一声:“金印、朱提、万户侯的虚衔……在这场豪赌中,他即便满盘皆输也能全身而退。纵使敌兵亲临启元国的皇宫门外,他仍能踩着残垣断壁登上乾武国将军的高位。华服朱履的贵胄们永远站在风暴之外,唯有赤足泥腿的百姓,才是被碾作齑粉的炮灰。”说着,他不觉叹了口气:“宫阙易主不过史书一笔,枯骨堆积成山的,永远是沉默的苍生。”
“乾武国未必会要这样的叛国之人。”祝斯年说。
夏末雨自嘲般地笑笑:“你不也留下了我这样的谋士。”
祝斯年一怔,不知道说些什么,喃喃道:“不一样的……”
这章完了可能要停更一段时间,不过不会很长,想奖励自己写个小短文[抱拳][抱拳][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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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是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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