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夜，是墨汁里调了金粉，浓得化不开的黑里，零星缀着些冰冷的光点。林归晚伏在藏珍阁对面殿宇的飞檐上，像一片偶然停驻的阴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夜风掠过，带着初秋的凉，吹动她蒙面黑巾的一角，露出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右腕那道旧疤，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微弱的灼热，她下意识用左手拇指按了按，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不是紧张，是某种……预感。这地方的气息不对。不仅仅是守卫森严带来的压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像是无数**与秘密沉淀发酵后，散发出的陈腐气味。她不喜欢。时辰到了。底下巡逻的侍卫刚转过墙角，身影没入更深的黑暗，整个人如同被风吹起的薄纱，轻飘飘掠过两座宫殿之间宽阔的汉白玉广场，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如狸猫般翻上了藏珍阁外侧的廊柱。后窗的锁是九曲连环芯，宫内巧匠的手笔。林归晚指尖探出一根细长的陨铁针，探入锁孔，耳朵贴近冰冷的窗棂。锁芯内部机括的细微声响，在她耳中清晰可辨。不过三次呼吸，“咔哒”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窗栓滑开。推开一道仅容身的缝隙，她闪身而入。殿内比外面更黑，更静。尘埃在从窗缝漏进的几缕惨淡月光里缓慢浮沉。空气里混杂着檀香、墨锭和书卷陈放太久的气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林归晚屏住呼吸，适应着黑暗，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高大的、陈列着奇珍异宝的紫檀木架。她的目标明确——东侧最里，那个存放《千里江山图》的龙纹匣。脚步无声，快速穿行在冰冷的金砖地面。心口那丝异样感并未消退，反而随着靠近目标而隐约加重。她停下，目光落在龙纹匣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借着极微弱的光线，能看到几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新鲜的刮擦痕迹，与周围均匀的落尘格格不入。
——有人来过。就在不久之前。
林归晚眼神一凝，不再犹豫，快步上前。龙纹匣上的铜锁完好无损，但她指尖拂过锁孔周围时，能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寻常金属的冰凉滑腻。她没有用针，而是运起内息，右手五指以一种独特韵律在锁身周围几个点位轻轻按下、捻动。
“嗒。”锁舌弹开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她缓缓掀开沉重的匣盖。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衬底的明黄锦缎，软塌塌地铺着，勾勒出原本应存放画卷的凹痕。
《千里江山图》，不，见，了！
林归晚瞳孔骤然收缩。千般算计，万般谨慎，目标却早已不翼而飞？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意外而出现瞬间空隙的刹那，脚下踩着的一块金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错觉般地向下一沉！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淋下！林归晚来不及多想，腰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人如同被无形丝线拉扯，硬生生向后倒掠而出！衣袂带风，发出轻微的破空声。
“咻！咻！咻——！”数道乌黑的弩箭从她方才站立处的地板缝隙和两侧墙壁的暗格里激射而出，带着凌厉的死亡气息，狠狠钉入对面的梁柱，箭尾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箭簇在微光下泛着幽蓝，显然是淬了毒。几乎在弩箭射空的同时，殿顶悬挂的警铃被机关牵动，发出了刺耳欲聋的震响！
“铛！铛！铛——！”“有贼！藏珍阁！”“快！围起来！”
殿外瞬间沸腾起来，侍卫的怒吼、杂乱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迅速将窗户纸映成一片危险的橘红。这机关设计得极为阴毒，真正的杀招不在宝匣本身，而是在这前方一步，利用盗宝者得手后那片刻的心神震动触发！之前的痕迹，就是前一个盗图者留下的，那人不仅盗走了图，竟还能在触发机关后全身而退？她没时间深究。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龙纹匣，心念电转。不能白来，更不能让皇宫的视线完全聚焦在一个虚无的、早已得手并溜走的盗图者身上。必须留下点东西，把这潭水搅得更浑。手腕一翻，指间已多了一根细长、泛着幽冷光泽的陨铁针。无需瞄准，指尖微动，银针化作一道寒星，带着决绝的意味，“叮”的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那个空匣的紫檀木盖板正中，入木三分，针尾微微颤动。做完这一切，她毫不恋战，身形如鬼魅般扑向后窗。窗外已是火光晃动，人影幢幢，至少有十几支长矛对准了这边。
“在窗口！”“放箭！”
几支羽箭呼啸着擦过她的耳际和袖摆。林归晚足尖在窗台猛地一蹬，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向后飘飞，同时左手连扬，数点寒星射向冲在最前面的几名侍卫，并非要害，却精准地打在他们的手腕、膝窝处，引发一阵痛呼与混乱。借着这短暂的阻滞，她的身影在空中诡异地一折，如同夜鸟投林，轻飘飘地落在了对面宫殿的屋顶。脚步不停，在连绵的琉璃瓦上几个起落，便已远去，只留下一道融于夜色的残影。藏珍阁内，闻讯赶来的侍卫长看着空匣上那根刺眼的银针，脸色铁青，对着手下咆哮：
“查！给老子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嚣张的飞贼‘留一线’揪出来！”
而真正的“留一线”，此刻已落在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里。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并非力竭，而是心神激荡。夜风吹来，拂动她额前碎发，也带来了远处皇城方向隐隐传来的、依旧未曾停歇的骚动。右腕的旧疤，那灼热感仍未消退。她抬起手，看着那道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淡痕，眼神复杂。
“黑锅背了，麻烦惹了，”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图，却连影子都没摸着。”
那个抢先一步的神秘人，还有这根似乎别有深意的“线”……今晚这趟生意，真是亏大了……
天光透过心绣坊窗棂上糊的桑皮纸，变得温软。林归晚正低头分拣着几束新到的湖州丝线，指尖感受着丝线滑过皮肤的细腻触感。坊内飘着淡淡的安息香，混着草药与干花的清气。
"坊主。"青黛的声音从门帘处传来，带着几分犹豫。
林归晚头也没抬，指尖灵巧地将一束月白色丝线绕成团：“是西街送来的绣样有问题，还是东市要的香囊急着要？”
"都不是。"青黛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是礼部侍郎苏大人家出事了。他家那位小姐，苏婉清，没了。”林归晚绕线的动作微微一顿。她记得苏婉清，去年在尚书夫人的赏花会上见过一面。那是个眉目温婉的姑娘，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绣着帕子，指尖的针起落间带着难得的灵气。
"怎么回事？"她将绕好的丝线放入手边的螺钿盒中，语气平和。
"说是今早被丫鬟发现死在绣房里。"青黛的声音更低了，"最怪的是，门窗都是从里头锁死的，是个密室。人就伏在绣架上，样子安详得像是睡着了，可偏偏…"她顿了顿，“偏偏指尖缠着一根从没见过的金线，亮得晃眼。”
密室，安详，奇特的金线。林归晚轻轻合上螺钿盒，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几个词凑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前堂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接着门帘被掀开。一位身着刑部官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如青松。她目光在坊内扫过，最后落在林归晚身上。
"林坊主。"陆雪折的声音清冷，如同她官服上的银线，“苏府千金不幸亡故，死因不明。苏大人提及坊主擅’心绣’，能感知物器之上的残留心绪。本官奉命查案，请坊主随我走一趟。”
话说得客气，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林归晚起身，理了理裙摆，脸上是惯常的温婉浅笑：“陆大人有命，自当遵从。只是民女这微末伎俩，时灵时不灵，若帮不上忙，还望大人莫怪。”
陆雪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本官依法办事，只信实证。坊主尽力即可。”
苏府离得不远，气氛却已天壤之别。白灯笼刚刚挂上，下人们低头疾走，连空气都凝滞着悲伤与不安。引路的管家一言不发，只在绣楼前停下，声音沙哑：“小姐…就在里面。”
绣楼精致，透着官家小姐的闺阁气。此刻，那扇雕花木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哀伤的嘴。林归晚随陆雪折踏入房中。首先闯入视线的，是窗边绣架旁那个伏着的纤细身影。苏婉清穿着一身藕荷色常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静静地趴在那里，侧脸映着从窗格透入的日光，神情异常安详，仿佛只是绣累了小憩片刻。若非那过分青白的脸色和毫无生息的躯体，几乎要让人产生错觉。
林归晚的目光，很快被死者右手食指上缠绕的那抹亮色吸引。那是一根极细的金线，在她素白的指尖异常醒目。线的光泽很特别，不是寻常金线的暖黄，而是一种更冷、更锐利的亮金色。陆雪折已开始在房内勘查。她先检查了窗户。窗棂扣着一个结构精巧的铜制机关锁，她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又走到门边，仔细查看那根从内插得严严实实的硬木门栓。
"门窗紧闭，无外力破坏痕迹。"她直起身，声音平静地陈述，“初步看，是间密室。”
林归晚没有接话。她的注意力回到了那架绣品上。那是一幅快要完成的《红梅映雪》，红梅灼灼，雪色清寒，针脚细密工整。只是几点已然发暗的血迹，如同雪地上突兀落下的残瓣，破坏了这份静谧。她走到绣架旁。陆雪折的目光也随之移来，冷静，专注。
林归晚伸出右手，指尖先是轻轻拂过冰凉的绣架边缘。然后，她的指尖悬停在那幅染血的绣品上方，迟疑了一瞬，才缓缓落下，触碰那细腻的丝缎。闭上眼，敛去所有外界纷扰。没有预想中的剧烈冲击。感知到的，并非濒死的恐惧或痛苦，而是一种…过于完美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似乎又潜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什么东西死死摁住的"不甘"。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在这片以"平静"为主导的情绪残留中，她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稀薄、却冰冷刺骨的"恶意"。她倏地睁开眼，收回手，指尖微微发凉。
"如何？"陆雪折问。
林归晚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凝重："很奇怪。苏小姐离去时，似乎…很平静。"她顿了顿，“但这平静，不像是自然的安详。”
她目光转向那根金线：“而且，这里残留着一点…别的东西。很冷。”
"冷？"陆雪折追问。
"嗯，"林归晚点了点头，"一种…没有温度的恶意。"她看向陆雪折，语气认真起来，“陆大人，这根金线，绝非俗物。苏小姐在最后时刻，特意将它缠在指尖，或许是想留下什么讯息。”陆雪折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仔细审视那根金线，依旧没有用手直接触碰。"证物。"她对旁边的仵作吩咐，声音不容置疑，“仔细收好。”随即起身，看向林归晚：“你的感觉，我记下了。”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这间雅致却已成为殒命之地的绣房，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
"现在，"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该弄明白的是，谁，用了什么法子，在这间锁死的屋子里，导演了这出’安详’的死亡。”
林归晚站在一旁，看着陆雪折冷静的侧脸，又瞥了一眼那根被仵作小心翼翼取下的、闪着不祥光芒的金线。这苏府，怕是不止死了一位小姐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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