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悲伤像一层厚重的湿气,浸透了每一寸砖瓦。前厅被临时辟作问询之所,压抑的啜泣声隐约从后院传来,那是苏夫人难以自抑的悲恸。陆雪折端坐主位,官服肃整,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的卷宗。林归晚坐在她下首稍远的位置,捧着一杯苏府下人奉上的、早已凉透的清茶,眼帘微垂,似在养神,又似在聆听。赵远引着第一个嫌疑人进来。是个年轻男子,穿着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洗得发白,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与憔悴。他眼眶通红,嘴唇紧抿,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绞着衣角。
“小人陈铭,”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是……是西街‘墨韵斋’的画师。”
陆雪折抬眸,目光平静无波:“陈画师,你与苏小姐相识?”
“是……”陈铭低下头,声音更咽,“婉清……苏小姐喜爱书画,常来小店选购颜料纸笔,偶有探讨……小人……小人倾慕小姐才情……”他话语断续,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昨日申时到戌时,你在何处?”陆雪折问得直接。
“小人在店中作画,直至亥时初才歇息。”陈铭答得很快,随即又急切道,“大人!婉清她绝不会自寻短见!她前日还同我说,要绣一幅最好的作品参加遴选,她……她眼中是有光的!”
“哦?”陆雪折笔尖微顿,“苏小姐可与他人有过节?”
陈铭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嗫嚅,最终却只是摇头:“小姐性情温和,与人为善……小人不知。”
陆雪折不再追问,只让他留下住址,便示意赵远带他下去。陈铭临走前,还不住回头望向绣楼方向,满脸悲戚。林归晚轻轻吹开茶沫,抿了一口冷茶,苦涩在舌尖漫开。这陈铭,情深不假,但那闪烁的眼神,似乎藏着什么。
第二个进来的是苏怀远。他约莫二十出头,面色有些苍白,身形单薄,穿着一件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蓝衫。他举止有些拘谨,甚至可以说是怯懦,进门后便垂手而立,不敢直视陆雪折。
“晚……晚生苏怀远,是苏大人的远房侄儿,近日寄居府中备考。”他声音细微,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弱。
陆雪折照例询问时间线。
“晚生昨日一直在房中温书,晚膳后也未出门。”苏怀远答得小心翼翼,“只在戌时三刻左右,去后院取了一趟热水泡茶,很快便回了。”
“可曾见到异常?或听闻什么动静?”
苏怀远茫然地摇头:“未曾。府中一向安静,昨日更是……晚生专心读书,未曾留意。”
陆雪折目光在他过于干净的袖口和略显紧张、不断摩挲指节的手指上停留一瞬,淡淡道:“苏公子倒是用功。”
苏怀远脸一白,头垂得更低。
待他退下,赵远低声道:“大人,问过下人,他取水的时间,与预估的苏小姐死亡时辰接近。且他住处离绣楼不远。”
陆雪折不置可否,只在卷宗上记下一笔。
最后进来的,是武安伯府的二公子,苏婉清的未婚夫,李瑾。他一身锦缎华服,腰缠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倨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甚至未等陆雪折开口,便自行在下首找了张椅子坐下,姿态闲适,与这悲伤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李公子,”陆雪折声音冷了几分,“昨日行踪?”
李瑾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还能在哪儿?自然是与几位友人在‘聚贤楼’饮酒听曲,直至子时方散。怎么,陆大人怀疑我不成?”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婉清是我的未婚妻,她遭此不幸,我亦心痛。但大人该去查查那些不相干的外人,而非在此盘问我。”
“例行公事而已。”陆雪折面不改色,“苏小姐近日可有何异常?与人结怨?”
“异常?”李瑾嗤笑一声,“她整日关在房里绣那些花啊鸟的,能有什么异常?结怨?她那种性子,与人说话都细声细气,谁会与她结怨?”他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林归晚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瑾:“李公子似乎,并不如何悲伤。”
李瑾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林归晚,他挑眉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轻蔑:“你是何人?此处有你说话的份?”
“这位是心绣坊林坊主,协助查案。”陆雪折代为回答,语气不容置疑。
李瑾哼了一声,不再看林归晚,转而对着陆雪折:“陆大人,该问的也问完了罢?府中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处理。”
陆雪折合上卷宗:“有劳李公子。若有需要,本官会再请公子前来。”
李瑾起身,敷衍地拱了拱手,扬长而去。厅内一时寂静。三个嫌疑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赵远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陈铭有倾慕之心,或因爱生恨?苏怀远时间巧合,且寄人篱下,或有龃龉?李瑾态度倨傲,对未婚妻之死看似漠不关心,甚是可疑。三人……似乎都有动机,也都有不在场证明,却又都不够坚实。”
陆雪折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陈铭情真,却有所隐瞒。苏怀远怯懦,细节却过于清晰。李瑾傲慢,反而显得刻意。”她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林归晚,“林坊主,接触三人后,可有‘感觉’?”
林归晚微微侧首,似在回味。“陈画师的悲伤,浓烈,却像蒙了一层雾。苏公子的怯懦,浮于表面,指尖的小动作倒不少。”她顿了顿,看向李瑾离开的方向,“至于这位李公子……他身上,有种和金线类似的,‘冷’。”
不是情绪的冰冷,而是某种……更物质化的,近乎金属的冷感。
陆雪折眸光一凝。“金线……”
“大人!”一名差役快步进来,手中捧着一物,“在苏小姐妆奁底层暗格,发现此物。”
那是一个小巧的、未绣完的香囊,针脚细密,却只完成了一半。奇特的是,所用的丝线,正是那种闪着冷光的特殊金线。香囊上,隐约能看出一个“铭”字的轮廓。
陈铭?众人皆是一怔。林归晚却轻轻“咦”了一声。她起身走近,并未用手触碰,只是仔细看着那香囊的针脚和配色。
“不对。”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陆雪折看向她:“何处不对?”
“针法。”林归晚指着那未完成的“铭”字,“苏小姐的绣品,我曾细观。她惯用‘套针’处理字体边缘,以求圆润。而此处的‘接针’,虽模仿得极像,却更显急躁,少了苏小姐那份沉静的心气。”她抬起眼,看向陆雪折,“这香囊,恐怕并非出自苏小姐之手。”
有人,在冒充苏婉清,用这金线绣香囊,是想将嫌疑引向陈铭?
厅内气氛陡然变得更加诡谲。三个嫌疑人面目模糊,而这新出现的证物,又将线索指向了更深的迷雾。陆雪折看着那金线香囊,眼神锐利如刀。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苏府前厅,香炉里上好的沉水香烧得正沉,烟气笔直,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沉重。下人们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苏承泽坐在主位下首的酸枝木椅子里,不过一日光景,这位素来注重仪容的礼部侍郎仿佛苍老了十岁。官袍显得有些空荡,眼圈深陷,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如同刀刻。他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陆雪折坐在他对面,官服挺括,神色是一贯的冷静。林归晚则坐在稍远些的窗边椅子上,捧着一杯丫鬟奉上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平和的神情,她似乎只是在专注地欣赏窗外那棵叶子已落了大半的石榴树。
“苏大人,节哀。”陆雪折开口,声音清凌凌的,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苏小姐之事,本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苏承泽像是被这声音惊动,猛地回过神,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厉害:“有劳……有劳陆大人。小女……是突发急症,不幸……不幸亡故。”他这话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意味。
“急症?”陆雪折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苏小姐平日身体如何?”
“尚可……只是近日为了宫中遴选,日夜赶工,怕是劳累过度,伤了心神……”苏承泽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陆雪折对视,目光掠过一旁安静坐着的林归晚时,更是飞快地闪开,仿佛那温婉平静的目光能看透他心底的秘密。“府中郎中来看过,也是这般说。”
林归晚轻轻吹开茶沫,抿了一小口。茶是好的,只是水似乎煮得老了些,入口微涩。她没有看苏承泽,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极力压抑却依旧无处遁形的焦虑。那不仅仅是丧女之痛,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喉咙的恐慌。他在害怕,害怕真相被揭开。
“原来如此。”陆雪折语气平淡,听不出信还是不信,“不过,苏小姐去得突然,现场又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按律,需得仔细勘验,方能定论。”
“不必了!”苏承泽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情绪,放缓了语调,却更显刻意,“陆大人,小女已然如此……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何必再让她……受那些折腾?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啊!”他反复念叨着最后四个字,像是要说服陆雪折,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陆雪折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那目光冷静得让苏承泽感到一阵寒意。
林归晚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她转过脸,目光温和地落在苏承泽身上,声音轻柔如春日柳絮:“苏大人爱女心切,民女感同身受。只是,若苏小姐并非单纯急症,而是另有隐情……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是谁让她香消玉殒?让她含冤莫白,岂非更令逝者难安?”
她的话像是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苏承泽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靠在椅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隐情?能有什么隐情……是命,是婉清的命不好……”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向厅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双浑浊的眼里,除了悲伤,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陆雪折与林归晚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在隐瞒,而且隐瞒的事情,恐怕比他女儿的死亡本身,更让他恐惧。
“苏大人,”陆雪折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刑部办案,自有章程。查明死因,是本职,也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此事,恐怕不能依大人所愿。”
苏承泽猛地转头看向陆雪折,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哀求,有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怨怼?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随你们吧。只求……只求快些。”
他不再看她们,整个人缩在椅子里,仿佛想将自己藏起来。右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一个翡翠扳指,那扳指水头极好,此刻却被他擦得几乎要冒出火来。这个动作,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像表面那样认命,而是在进行着激烈的、无人知晓的挣扎。
他在保护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被牵连出来?
林归晚的视线淡淡扫过那枚扳指,又落回自己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这位苏大人,像是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女儿的暴亡是突如其来的风暴,撕破了伪装,而他此刻正徒劳地挣扎,想掩盖住蛛网后面,那个他拼尽全力也想守护的、或许关乎整个苏家存亡的秘密。
陆雪折站起身:“既然如此,本官会尽快查明。若有需要问询之处,再来打扰苏大人。”
苏承泽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那个颓然的姿势,仿佛已经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林归晚也随之起身,对着苏承泽的方向微微欠身,算是告辞。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前厅,将那片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留在身后。走到廊下,远离了前厅的视线,陆雪折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厅门,低声道:“他在说谎。”
林归晚站在她身侧,目光望着庭院中嶙峋的假山石,语气依旧平淡:
“不是说谎,是身不由己。”她顿了顿,补充道,“他摩挲扳指时,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不是悲伤,是……抉择。”
陆雪折转头看她,眼神锐利:“抉择?”
林归晚迎上她的目光,浅浅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民女也只是猜测。或许,对他而言,让女儿‘病故’,比查明‘真相’,更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吧。”
只是,这被牺牲的,是苏婉清应得的公道。
陆雪折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斩钉截铁的意味:“在本官这里,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林归晚不再多言。阳光穿过云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正如这苏府之内,浮沉不定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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