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上海,梧桐树叶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在凉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提早告别枝头,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悄然落地。
姜逸晨站在法学院图书馆的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树叶,手中的咖啡早已凉透。他来上海交通大学已经三年,从初入校园的青涩新生,到现在即将毕业的大四学长,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
然而有些东西,却永远停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个秋天。
“逸晨,发什么呆呢?”室友林凡拍了拍他的肩,“陈教授找你讨论毕业论文的事,打你手机没接。”
姜逸晨回过神来,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急,手机忘在宿舍充电了。“这就去。”他勉强笑了笑,将冷咖啡扔进垃圾桶。
走出图书馆,秋风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姜逸晨下意识地收紧风衣——那是江季云生前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质地精良的黑色羊毛面料,三年过去依然如新。
法学院办公室里,陈教授从一堆文献中抬起头:“逸晨来了,坐。”他推了推眼镜,“你的开题报告我看了,关于晚期病人医疗自主权的研究,很有深度。怎么想到选这个题目的?”
姜逸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袖口,面上保持平静:“个人兴趣,觉得这个领域值得深入探讨。”
陈教授点点头,没有多问:“资料收集得怎么样了?需要医院调研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华山医院安宁疗护科。”
“谢谢教授,我已经在联系了。”姜逸晨说这话时,胃部微微抽搐。三年了,每次提及与临终关怀相关的话题,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
讨论持续了半小时。离开办公室时,姜逸晨感觉有些疲惫。这种疲惫不是来自学业压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萦绕不去的倦怠。
回到宿舍,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来的。姜逸晨回拨过去,电话那头传来姜夫人温柔的声音:“晨晨,这周末回家吗?你爸念叨你好久了。”
“这周要赶论文,可能回不去了。”姜逸晨边说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桌面上赫然是一张他和江季云的合照——那是三年前在海边拍的唯一一张合影,照片上的江季云侧着脸,金发被海风吹乱,嘴角带着极淡的笑意。
“那你自己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姜夫人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昨天……我去看了季云。”
姜逸晨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方:“嗯。”
“墓园很安静,梧桐叶落了一地,很美。”姜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
姜逸晨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墓园的场景。汉白玉墓碑上刻着简单的几个字——“江季云,1997-2020”,下方是一行小字: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那是他亲手选定的碑文。
挂断电话后,姜逸晨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写论文。他起身泡了杯茶,看着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思绪飘回了三年前。
那时候他刚得知江季云的病情,整个人处于一种恍惚状态。每天上海杭州两地跑,只为了多陪那个人一会儿。他记得江季云日渐消瘦的身体,记得他忍痛时紧抿的嘴唇,记得他偶尔露出的脆弱表情。
但最清晰的,是江季云离开前的那个清晨。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江季云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甚至能坐起来喝半碗粥。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轻声说:“秋天来了,叶子都黄了。”
姜逸晨握着他的手:“等你好了,我们去看香山的红叶。”
江季云没有像往常那样否定这个不可能的设想,只是微微一笑:“好啊。”他的手指冰凉,几乎透明,腕骨突出得吓人。
那天下午,江季云的状态急转直下。疼痛来得猛烈而持久,止痛药几乎失去作用。他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睡衣,呼吸急促而不规律。
姜逸晨守在一旁,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用湿毛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轻声说着无意义的安慰话语。
黄昏时分,江季云突然平静下来。他睁开眼,目光异常清明,仿佛疼痛从未存在过。“晨晨,”他轻声唤道,声音微弱却清晰,“帮我个忙。”
“什么都可以。”姜逸晨立即回答。
江季云的目光投向阳台的方向:“茉莉……最后那朵……摘给我吧……”
姜逸晨小心翼翼地摘来那朵最后的茉莉,放在江季云手中。他接过花,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极轻地笑了笑。
“真香……”他轻声说,然后将花递给姜逸晨,“给你……”
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深夜,江季云的呼吸渐渐微弱,最终停止。姜逸晨握着他冰凉的手,整夜没有松开。
葬礼很简单,按照江季云生前的意愿。没有哀乐,只有姜逸晨弹奏的那首《茉莉与月光》。墓碑前摆满了白色的茉莉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代替了泪水与告别。
之后的日子空荡得可怕。姜逸晨搬回了学校,将自己埋进书堆里,试图用学业麻痹自己。他辅修了医学伦理学,开始研究晚期病人的医疗自主权和临终关怀,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人更近一些。
三年过去了,他依然会在深秋时节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就像此刻,窗外梧桐叶纷飞,他坐在宿舍里,仿佛能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邮件提醒。华山医院安宁疗护科同意了他的调研申请,预约时间在下周一上午。
姜逸晨回复确认邮件时,手指微微颤抖。他既期待又害怕——期待能从这个专业角度更深入地理解江季云最后的日子,害怕那些记忆会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周末,姜逸晨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江季云生前住过的那间公寓。
公寓一直空着,姜家人谁都不忍心出租或出售,就让它保持着原样。姜逸晨每周会过来一次,打扫灰尘,给阳台上的茉莉花浇水——那些花是三年前新种的,如今已经长得茂盛。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一切仿佛还停留在三年前,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一个金发身影从房间里走出来,用那双碧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姜逸晨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黑白键上一尘不染,他轻轻按下几个音符,《茉莉与月光》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
弹着弹着,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沙发上听他弹琴的人,那个会在疼痛稍微缓解时微微松一口气的人,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还惦记着一朵茉莉花的人。
曲毕,余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姜逸晨静静地坐着,手指依然停留在琴键上。
“我收到了华山医院的调研许可,”他轻声说,仿佛在向谁汇报,“下周就去。你会为我骄傲的,对吧?”
没有回答,只有阳光安静地移动。
姜逸晨起身,走到阳台。茉莉花开得正好,白色的花瓣在秋风中微微颤动,香气清冽而熟悉。他小心地摘下一朵,放在鼻尖轻嗅。
那股香气瞬间将他带回到三年前,带回到那些陪伴在江季云身边的日子。那些日子里,他学会了如何照顾一个晚期病人,如何应对突发症状,如何给予安慰和支持。这些经验不仅帮助他完成了多个相关课题,更让他对生命和死亡有了更深的理解。
周日晚上,姜逸晨回到学校。宿舍桌上堆满了关于安宁疗护和医疗伦理的书籍和论文,他需要为周一的调研做准备。
林凡从外面回来,看到他桌上的资料,不由得感叹:“你也太拼了吧,这才刚开题就准备这么多材料。”
“提前准备总没错。”姜逸晨头也不抬地回答。
林凡凑近看了看书名,突然安静下来:“逸晨,你选这个方向……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姜逸晨抬起头,面色平静。
“没什么。”林凡识趣地没有说下去。整个宿舍的人都知道姜逸晨曾经失去过一个重要的人,但没人敢详细询问。只有林凡偶然见过一次姜逸晨钱包里的照片——一个金发青年的侧脸,美得惊人,也脆弱得令人心碎。
周一早上,姜逸晨早早来到华山医院。安宁疗护科位于医院相对安静的一隅,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花香。
负责接待他的是科室主任李教授,一位温和的中年女性。“姜同学,欢迎你来我们科室调研。”她带着姜逸晨参观病房,“我们这里主要收治的是预期生存期不超过六个月的晚期患者,目标是提高他们最后的生活质量。”
姜逸晨认真听着,目光扫过走廊两旁的病房。有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患者和家属;有的门紧闭,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患者的医疗自主权是我们非常重视的,”李教授继续说,“包括疼痛管理方案的选择,是否进行抢救措施,以及最终的遗愿安排等。”
姜逸晨点点头,想起江季云最后的日子。那个人总是那么冷静地安排着一切,甚至连自己的葬礼细节都提前规划好了,仿佛在准备一次长途旅行,而不是生命的终结。
参观结束后,李教授安排姜逸晨参与了一个病例讨论会。患者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胃癌晚期男性,情况与当年的江季云惊人地相似。
“患者目前疼痛控制不佳,但对加大吗啡剂量有顾虑,担心会过早地‘糊里糊涂’地离开。”主治医师汇报道。
姜逸晨的心揪紧了。这多么像江季云曾经的情况——宁愿忍受疼痛也要保持意识清醒,直到最后一刻都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讨论结束后,姜逸晨向李教授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可以观摩一下患者与医生的沟通吗?我想了解在实际操作中,医疗自主权是如何落实的。”
李教授犹豫了一下:“需要征得患者和家属的同意。”
令人意外的是,那位胃癌患者同意了姜逸晨的观摩请求。“听说你是学法律的研究生?”患者虚弱地问,但眼神清明,“好好研究这个领域,我们这样的人...需要更多理解和支持。”
姜逸晨坐在病房角落,看着医生与患者讨论疼痛管理方案。那个场景如此熟悉,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坐在江季云的床边,听着他与医生讨论用药方案。
“我希望能保持清醒到最后一刻,”患者说,“不想在昏睡中离开。”
医生点头:“我们会尊重您的意愿,但疼痛管理也很重要。我们可以尝试调整方案,在控制疼痛的同时尽可能保持意识清醒。”
对话持续了十多分钟。姜逸晨认真记录着,但内心波涛汹涌。他注意到患者的手势、表情、甚至说话的方式,都有种令人心痛熟悉感。
结束后,姜逸晨向患者道谢准备离开时,患者突然叫住他:“年轻人,你看起来...很面熟。我们见过吗?”
姜逸晨摇头:“应该没有。”
患者若有所思:“可能我记错了。不过你看我的眼神...很像一个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姜逸晨不解地看着他。
“三年前,我在网上结识了一位病友,也是胃癌晚期。”患者缓缓说道,“他给了我很多建议,关于如何应对疼痛,如何与医生沟通,甚至……如何与家人告别。他叫……叫什么来着……”患者努力回忆着,“啊,对了,叫云。就一个字,云。”
姜逸晨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云——江季云常用的化名。
“他后来怎么样了?”姜逸晨听见自己问,声音异常平静。
患者摇摇头:“不知道。有一天他突然不再回复消息了。我想……可能是走了吧。”他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人,还那么年轻……”
姜逸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病房的。他靠在走廊的墙上,深呼吸,试图平复内心的震动。原来江季云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在以这种方式帮助着他人。这完全像他的作风——表面冷漠疏离,内心却比谁都温柔。
“你还好吗?”李教授关切地问。
姜逸晨点点头:“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调研结束后,姜逸晨没有立即回学校。他沿着医院外的小路慢慢走着,秋风吹落梧桐树叶,飘散在他肩头。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晨晨,今天是你哥的忌日,我们去墓园看看他吧?”
姜逸晨这才惊觉,今天是11月7日,江季云离开整三年的日子。时间过得真快,又真慢。
“好,一小时后墓园见。”他回复道。
去花店的路上,姜逸晨选了一束白色的茉莉。卖花的姑娘熟练地包扎着,随口问道:“是送给重要的人吧?茉莉花语是‘你是我的’和‘忠贞不渝’。”
姜逸晨没有纠正她。或许在某个意义上,茉莉确实代表着他对江季云的情感——那种超越生死,永恒不变的连接。
墓园里,梧桐叶落了一地,金黄如毯。江季云的墓碑前已经放了几束花,想必是父母早些时候来过的痕迹。
姜逸晨将茉莉花放在碑前,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叶。“三年了,”他低声说,“我还是很想你。”
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今天在医院,我遇到了一个你帮助过的人。”姜逸晨继续说着,仿佛在向兄长汇报工作,“他记得你,感谢你。你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着令人感动的事。”
他在墓碑前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碑,仿佛靠着那个人的肩膀。“我的论文开题了,是关于晚期病人医疗自主权的研究。希望你能为我骄傲。”
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一片橘红。姜逸晨看着飘落的梧桐叶,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江季云活在他的记忆里,活在他帮助过的人的生命中,活在他选择的每一个研究方向里,活在这每年如期而至的梧桐叶落时节里。
就像这深秋的落叶,看似凋零,实则化作春泥,滋养着新的生命。
姜逸晨站起身,最后摸了摸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再见,阿季。”他轻声说,“明年再来看你。”
转身离开时,一片梧桐叶飘落在他肩头,宛如一个轻轻的告别。
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姜逸晨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调研笔记。那些关于医疗自主权的讨论,那个患者讲述的故事,还有墓园里的感悟,都化作文字流淌在文档中。
他知道,这篇论文将不仅仅是一个学术研究,更是一份纪念,一种延续,一次与过去的对话。
窗外,秋风依旧,梧桐叶继续飘落。
在这个深秋时节,有些人已经离开,但相思永存;有些生命已经终结,但爱永不消逝。
而生活,依然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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