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詹跟在裴淩后头,一路穿过抄手游廊。
夜深人静,灯笼被北风吹得摇摇晃晃,前路昏暗,雪沫扑面,沿途积雪湿滑,走得太快便极易摔跤。
严詹一边抬手稳着头顶上的官帽,一边追着前头走得极快的裴淩。
“下官觉得殿下拒绝也是人之常情,哎,您走慢些……公主从前就是这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严詹只当裴淩是被她激怒,边追边说。
“没生气。”
“本来也不该生气,您在她眼里也就是个陌生人……”
裴淩已行至书房外,听到这句,脚步骤然停顿。
他笑了声,“是,陌生人。”
他分明像是在笑,却莫名让人听了心里发憷,右手骤然使力,推开紧闭的门扉,风雪卷着广袖直直往里灌,震得门扉吱呀乱晃。
裴淩缓步走进黑暗,掖袖点灯,一簇火光在眼底猝然跃起。
“让你查她的事,有结果么?”
严詹忙道:“查到了一部分,公主这些年身子不好,看过许多医者,下官正在命人去依次打听,之后再向丞相回禀。除此之外,公主这一路千里迢迢来洛阳,着实不易,几度被歹人盯上,好在有惊无险。至于来洛阳后,她击登闻鼓前,还去见过一个人。”
“谁?”
“陆恪。”
裴淩对这个名字倒没什么印象,连对应的脸都想不起来。
严詹解释道:“这陆恪,现任大司农属官均输令,祖籍青州,其父陆劲也称得算当世名儒,数年前,陆恪才入京为官。陆家上下在朝中一向低调谨慎,不贪功不冒进,没什么存在感。”
“继续说。”
“陆恪与段浔,少时同住青州,有同窗之谊,私交甚笃。下官今早审讯时特意问过公主,公主说段浔出征前给她留过信物,倘若段浔此去不回,殿下便可手持信物投奔他人。下官猜,她所说之人就是陆恪。”
陆段两家,的确是有些交情。
不过,段家如今身处漩涡,朝中多数人装聋作哑,陆家上下皆低调行事,在朝中缄口无言,想必有心无力,只求明哲保身。
随着严詹说话,裴淩已经不紧不慢地点亮了室内的全部灯烛。
书房顷刻明亮如昼,只见敞开洞橱内悬挂着一幅丹青图,其上少女蛾眉曼睩、顾盼神飞,亦在次第燃起的烛光中一寸寸鲜活起来。
裴淩侧目盯着那画,语气无甚起伏,“你明日把陆恪叫来,记得暗中行事。”
严詹俯首应是。
-
监牢幽暗,南荛蜷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头脑昏昏沉沉,忽然听到脚步声迫近,到她这间牢房外便停住了。
她自混沌中清醒过来,抬起头,看到来者时极为惊讶。
“……陆公子?”
“弟妹。”
陆恪穿的是身竹青色常服,身后跟着几个狱卒,他隔着牢门望着她,笑了笑,“别来无恙。”
狱卒打开牢门,陆恪走了进来,等他们锁好门离开,倒也无所谓这地儿干不干净,随意一撩衣袍,坐在了南荛跟前的烂草堆上。
南荛惊怔问:“你怎么会来此……”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此看见他,廷尉狱如此森严,凡进来的皆是重犯,难道还允许像他这般探监的么?
陆恪笑道:“我来,是为了你。”
她瞬间便明白了,喃喃道:“难道是他……”
她这话没头没尾,并未说“他”是谁,陆恪却好似意会了般,问道:“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隐约……能猜到一些。”
一开始只是猜测。
南荛初次见严詹,就听到别人唤他为“长史”,偌大洛阳城内,能插足位列九卿的廷尉断案,与之杂治诏狱的“长史”少之又少。
严詹尚是如此身份,那么,她那日所见的贵人,风仪严峻,气度凛然,就连廷尉正王徹在他跟前,也敛容息气,不敢造次。
他又是谁呢?
放眼天下,位于九卿之上的不止一人,但这么年轻的却凤毛麟角。
只剩下一人。
——当朝丞相,裴淩。
对方如此位高权重,她又在此处看到陆恪。南荛忽然咬紧唇,抬眼问道:“陆公子,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
她想不出陆恪出现的第二种原因。
只是因为昨日她拒绝了裴淩,所以今日陆恪才会被逼迫来此吗?
陆恪怔了怔,不料她会如此敏锐,一时沉默,最终只叹道:“不瞒你说,我此番过来的确有人授意,但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意思。”
“什么……”
“有些话,上回你我见面,我并未跟你直言。”
当时也是陆恪失察。
见南荛孤身一人丧夫可怜,只劝她节哀,问她可缺吃穿用度,完全未曾料到,她孤身一人,转身就敢去敲登闻鼓。
若早知她是抱了鸣冤的心来的,他早该拦着。
这与送死何异?
陆恪叹道:“你可知,当今朝中,段家一倒,掌握话事权的人会是谁?”
南荛不懂朝堂事,但从陆恪压低的嗓音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陆恪又兀自答道:“就是裴丞相。”
“自文、恒二帝以来,内朝多为外朝之掣肘,然而,自裴淩位列相位后,短短三年,内外朝之权便尽掌他手,此局势下,陛下重用皇后外戚段氏,将段浔之父任命为大将军,看似是照顾皇后母族,实则是利用段家与裴淩相抗。”
“段家倒台,如今朝中之事,便几乎全由裴丞相说了算。”
南荛听他这么说,只觉心脏狠狠被敲了一记。
“所以……”
“所以,你若想翻案,除了走裴丞相这条路,已经别无选择。”
陆恪心知此时暗处,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言一行。
他若敢对南荛说错一句话,必会大祸临头。
廷尉狱素来森严,连身为朝官的陆恪都是初次踏足此地。这一切都来源于今日申时,他照常下值后在回府的路上,突然被人半道儿截住,直接带去了丞相府。
陆恪当即吓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联想到近日朝堂上的风声鹤唳,一瞬间脑子里尽是想着如何保全自家妻儿。
谁知到了,丞相让他去见南荛。
他只有一个要求,让她松口。
陆恪只觉此事非君子所为,当即拱手对着窗前立着的那道背影下拜,委婉推拒道:“丞相,下官早已见过她,虽只有一面,也能看出她性子刚绝,绝非轻易改变想法之人……”
裴淩手指抚着窗沿,冷淡道:“这是你的事,若劝服不了她,你知道后果。”
陆恪垂首不言,额角冷汗淋淋。
逼迫朋友妻向他人低头,着实背信弃义,若浔弟泉下有知,只怕会怨怪于他。可他若不依言照做,自己的父母妻儿也会被连累。
行至廷尉狱外,陆恪也只能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至少是给南荛指了条生路,去丞相府总比呆在这廷尉狱好,说不定浔弟也会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段家之事如此复杂,就连朝中官员都有心无力,更不该牵扯到她一个柔弱女子身上。
至于丞相,他应该不会对南荛这个柔弱妇人做什么罢?
毕竟人人都知道,这五年来丞相思念过世的华阳公主,从不沾女色,以前有人欲献美人讨好他,都遭到了无情叱责。
陆恪脑中思绪翻滚,继续方才的话题:“弟妹,我知道你执着于走廷尉断案,是为了以最正规光明的流程毫无争议地向天下人证明段家清白,可你如今性命被捏在别人手里,唯独裴丞相为人刚正,秉公断案,你何不选择相信他呢?”
如果是别人劝她,南荛绝不会信,但陆恪的话听起来甚为恳切。
为人刚正,秉公断案?
裴丞相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南荛回想起那日牢中。
那人看似是在温和地同她说话,睥着地上尸体的神情却极淡漠,提起什么都是轻描淡写的口吻。
不由得心头发悸。
越靠近权力漩涡,人命便越轻贱得一粒灰尘。
洛阳如此复杂,每个人都好像有着几副面孔,唯有她孤身一人、从里到外都被人看得透彻,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可以相信的人。
南荛的手指不自觉攥着身下的干草,骨节用力到泛白也不自知。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我知道了,我听陆公子的。”
陆恪见她终于松口,不禁松了口气,正想再说些宽慰她的话来,却见女子抬首,露出瘦削苍白的面庞,唯独乌眸似被水浸过般明亮,殷殷望着他道:“陆公子可以再同我说些……有关阿浔的往事吗?”
陆恪怔了怔,心中霎时酸涩得极不是滋味。
他叹了一声,“好。”
……
廷尉狱到底也不是什么叙旧的地方。
二人只说了一小会儿的话,陆恪便被人催促,不得不离开。
临走前,陆恪于心不忍,转身对她匆忙交代道:“弟妹,你今后好好保重,切勿意气用事,若有需要,随时可来陆宅寻我,咱们慢慢想对策,也好过你一个人硬撑。”
说完他便离开了。
只留南荛抱膝蜷在角落。
她浑身烫似火烧,脑中更是混乱。
不是没有察觉到陆恪的无奈与为难,恰恰是因为察觉到了,才终于做出了妥协。
她执意伸冤是想为死人讨公道,但不是要牺牲无辜的生者。
好在方才陆恪同她说了些许有关段浔的往事。
“他啊,当年可是我们当中最皮的那个,平日里没少干坏事,趁着夫子睡觉在他脸上画乌龟,还跑出去‘行侠仗义’,段将军知道了,就撵在他的屁股后头揍他,那小子上蹿下跳地躲,活像只猴儿,不过最后也还是逃不掉一顿打,军中用的鞭子都抽断好几根。”
她问:“那他这般调皮……岂不是要时常受到责罚?”
“那倒不会,他是家中幺子,上头的长姊和两个兄长皆宠他,对他有求必应,大将军嘴上骂他顽皮,平日里就算要打,也不舍得真下狠手。”
“但溺爱归溺爱,浔弟平日里却是最是讲义气,有一次若非是为了帮我出头,也不会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被家里罚跪祠堂。”
“浔弟他,打小便是肆意而动、不受拘束的性子。”
“所以后来,自他长姊封后、父亲入洛阳做官后,他虽也跟着来到洛阳,却不喜洛阳处处拘束,不到一个月便跑没了影儿。”
算算时间,那是段浔刚捡到南荛的时候。
那时的少年意气风发、热血心肠,就那样骑着匹马直直闯到她的面前,把她从阴曹地府里拽了出来。
“几年前,浔弟写信给我,说已成家,我那时还很是惊奇。”陆恪笑道:“从前大将军四处给他相看亲事,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女公子,他是一个也不喜欢,最终竟顶着家中施压娶了你。”
毕竟世家大族成婚,多讲究门第。
南荛听闻,不禁莞尔微笑。
“他家中原是不答应的。”
她也不曾奢求。
认识他时,她并不知他身份,后来才知晓,原来他出身大族,是大将军家的小公子,他阿父正四处派人抓他。
南荛心底万般不舍。
段浔是她在世上唯一认识的人,也是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不厌其烦地照顾着她的人。
他亲手喂她喝药,背着她寻医。
如果没有他,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活、该怎么活。
她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什么都不会。
可南荛又明白,她不应该挽留他。
他救了她的命,于她而言已无法偿还,她本就孤身一人,不该再给别人添麻烦。
那个深夜,南荛怕被他瞧见自己伤心,便偷偷躲在院子里哭,不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
“阿荛?”
她转过身,看到站在月光下的段浔。
不知什么时候,那少年已经连夜收拾好行李,牵着马站在院子的海棠树下。
他现在,就要丢下她离开了吗?
她失落道:“你这是要……”
他不等她问完,便朝她扬眉一笑,“私奔啊。”
她的心猛然一颤,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睛,确认他没有说笑。
少年懒洋洋地拎着马鞭,眸光烁亮如星,振振有词:“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这世上才没有人能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阿荛,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桃蹊柳陌、莺飞草长,远不及少年眸中的灼灼春色。
“我跟你走。”
她坚定地说。
于是,他们就这样私奔了。
少年的心炙热如火,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纵使养着她是个极麻烦的事,纵使他父母皆逼他回去另娶他人,许诺可让南荛做妾,他也绝不让步分毫。
时间久了,段家也不得不妥协。
他们让段浔带着新妇归家,好好过安生日子。
少年考虑良久,却对她说:“阿荛,我想过了,倘若我就这么带你回去,即便你是我的正妻,但洛阳趋炎附势之人太多……我担心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欺负你。我们就一起留在青州,好不好?待到将来,我阿父阿母打完仗回青州了,我再带你去见他们,他们定然也会同我这般喜欢你的。”
他扣紧她的手指,神色郑重,对她许诺。
她笑盈盈望着他,“好。”
她一直都信他的,其实,就算是去洛阳,她也并不害怕。
可段浔死了。
尸骨无存,天人永隔。
南荛启程去洛阳的那日,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间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小屋,门庭寂寥,冷冷清清,好像深爱着她的少年从未存在过这个世上。
五年后的南荛,终究还是变得孤身一人、无家可归。
想到这些,她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眼前的场景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了下去。
-
与此同时,裴淩正坐在廷尉衙署的大堂里饮茶。
王徹悻悻守在一侧,只觉头大,往日若是裴相亲自造访,怎么也得是个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如今倒是没事儿就来他这儿坐坐、喝两口茶了,让他压力颇大。
王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严詹看出他此刻汗流浃背,不由得笑道:“王大人不必在此守着,去忙公务便是。”
王徹面上讪笑,心里暗道:他倒也想,但裴相在这里,他哪敢真晾着。
他内心正煎熬着,有人从外头匆匆进来,急忙道:“不好了,禀丞相,方才陆大人出来说,牢中那位娘子已经松口了,只是小的方才去查看,发现她……”
“她怎么了?”裴淩蹙眉问。
“她晕过去了。”
裴淩面色骤变。
他搁下茶盏腾地起身,疾步朝外走去,广袖捎起一阵冰冷的风。
“欸?丞、丞相?”
王徹见丞相如此紧张,一时也懵了,下意识也要跟上,严詹却一伸手臂挡住他,笑道:“有件事,丞相命我跟王大人交代几句,咱们借一步说话?”
“好,好。”王徹只好跟着严詹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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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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