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荛晕得极为突然。
分明这几日给她添过保暖的衣物了,饮食里都掺了补品,但仍架不住她体质虚弱。
后来的所有安排都变得极为仓促匆忙,再耽搁不得片刻,裴淩亲自把人带回了丞相府。
当日,相府的灯火燃了彻夜。
丞相府的医官医术精湛,为南荛细细诊脉良久,将她的身体情况极为详细地写了下来,呈给裴淩。
“回丞相,这位女郎是受了刺激,一时情绪起伏过大,才骤然晕厥。”
医官如是说。
裴淩沉默许久。
他派人一直盯着陆恪,陆恪没有胆子说什么直接刺激她的话,只是劝她相信他罢了。
难道让她跟他走,便是如此难以接受的事?
足以让她伤心成这样?
严詹适时进来,他手上拿着文册,神色似有异常,上前低声道:“丞相,关于殿下的事,下官已经全都调查好了。”
裴淩这才转身去书房。
寒冬的屋外大雪飘飞,书房内光烛明亮,博山炉里沉香弥散,无孔不入地钻入肺腑,暖若初夏。
裴淩久久伫立在窗前,侧影被灯烛拉出一条黯淡的影子。
他看着眼前的文书,沉默许久。
文书足足有数十页之厚,这些年南荛经历过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记录了下来。
其上每个字,都似剜心之刀,字字刻骨。
原来当年坠崖后,她并未真正逢凶化吉,而是躺在雪地里等死,直到被一家猎户相救。
段浔这些年带她寻遍名医,医士皆说她不可能活下来,若非段浔出身大族家财万贯,极尽世上最好的良药养着她,也不可能保住她的性命。
她记忆全失,患有头疾。
她身患寒症,极为畏冷。
她曾因为不愿拖累旁人,尝试过自尽。
此外。裴淩的目光落在更为触目惊心的几个字上。
她已经极难再有身孕。
怪不得她嫁给段浔多年,都没有孩子。
裴淩下颌紧绷,袖中手攥得泛青,心里似被一阵阵涌上来的潮水淹没,一时竟感到迷惘。
他实在不能将这上面写的可怜孤女,与记忆中那个明艳恣意、凤仪端庄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甚至想象不出,为什么这么多病和伤可以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
怪不得他数次抱她,皆觉得她轻得像一片羽毛,瘦弱得可怜。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不知还吃了多少苦。
“禀丞相,南荛娘子醒了。”适时有侍从进来,低声通禀。
“南荛。”
裴淩慢慢咂摸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目光落在手边的药方上,略有些讽刺地笑了。
南岭荛花,也是药材的一种。
虽有微毒,却可治病,多生于山地石壁等地,生命力顽强,在极恶劣的环境下亦能生存。
可这样平庸普通的名字,实在是不配她。
萧令璋才是她的本名。
半圭为璋,乃天子祭天地山川之礼器。人人皆言,先帝老来得女,为公主定下这个名字,足以证明对这个幺女的疼爱。
裴淩沉默地收回目光,看向窗外持续不断的落雪。
这场雪下了太久,也该停了。既然回到他身边,那他便会慢慢让她忘记关于南荛的一切,做回独属于他的萧令璋。
谁也别想再把她夺走。
-
南荛从昏迷中醒来时,有片刻的恍惚。
在阴暗湿冷的地牢呆久了,陡然看到布置温暖的卧房,竟有种重回人间的恍若隔世感。
她头沉得似灌了铅,浑身使不上力气,只看到眼前有人影来回晃动。
“娘子醒了。”照顾她的小丫鬟看起来年纪很小,相貌清秀讨喜,朝她弯着眸子笑道:“奴名唤绿盈,是奉命来照顾娘子起居的。”
南荛怔了怔。
绿盈心知眼前之人怠慢不得,否则昨日丞相就不会亲自抱着她回来,还照顾她到了天亮,见此刻南荛精神恍惚,又出言安慰道:“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娘子的,奴贴身照顾着娘子,若有什么需要,娘子也尽管使唤奴。”
南荛勉力朝她笑了笑,“多谢。”
而后,她与绿盈聊了聊,大致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这里果然是丞相府。
本朝制度,丞相及三公太傅皆可单独开府、配置僚属。丞相府分为前院与后院,其中前院乃朝廷机要之所,丞相属官颇多,诸曹掾属各有分工,百姓民生、郡国上计等天下事尽归于此,便是吏员也足足有三百六十二人,堪称一个小朝廷。
至于后院,只是起居之处。
虽一切布置都以清幽雅致为主,但阁楼水榭应有尽有,华山高耸,深水回还,千栱霞舒,极尽气派。
而南荛所在的小院,是最偏僻宁静的地方,没有人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醒来的消息传出去后,很快就有人送了膳食过来,考虑到她体弱,膳食以清淡为主,实则内有乾坤,不知掺了多少千金难求的奢侈食材。
南荛隐隐觉得不妥,谁知她还未推拒掉,又有人送了几件衣物过来。
那些送来的衣裙,仅仅只是一眼扫过去,便能看出好几件是由双丝绫、两窠绫、仙纹绫等绫罗裁剪而成,衣衫规制虽不算奢靡华贵,但也算得上价值千金。
南荛觉得不妥,便没有碰这些衣裳。
直至外间传来脚步声,裴淩踏着雪缓步进来时,便看见女子素衣披发,仍旧虚弱地倚在榻上。
见是他来了,她急忙想要起身,却被两个字及时截断,“不必起来。”
南荛只好顿住。
见他眸光清清冷冷地扫过来,似在打量自己,即便眸光清明、毫无暧昧之意,她也不禁攥着帐帘想往后缩。
裴淩见她不适,便背过身去,温声问道:“为何不穿下人送来的衣裳?”
“回大人……”她垂着睫,低声道:“这些衣裳太贵重了,民女不能接受,况且……”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他。
“夫君离世不久,民女理应为夫服丧,不适合穿这样鲜艳的颜色。”
此话一出,空气安静了刹那。
跟在裴淩身后的严詹平日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但听到这句“为夫服丧”时,表情都险些没挂住。
他下意识瞄向裴淩。
裴淩始终垂着眼睫,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他不开口,空气便僵滞到令人紧张起来。
南荛几乎都要以为他被惹怒了,正想继续开口解释,蓦地听到他道:“好。”
裴淩强攥袖中手,猛地闭了闭目,平复心底翻滚的情绪,尽量冷淡地吩咐身后的严詹:“你去安排,回头送些白衣来,不必用太贵的料子,能保暖即可。”
“下官明白。”严詹眼观鼻鼻观心,心道丞相可真能忍啊。
南荛霎时松了口气,弯了弯唇角。
“多谢大人。”
南荛虽觉得以眼前之人的年纪,想必早已有了妻室,但仍不敢如此天真地相信对方真的没有别的企图。这世道人心难测,她总是要多一份提防心的。
至少穿上丧服,能时刻提醒周围的所有人,她已经嫁过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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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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