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自过问廷尉之事时,已是三日后。
有关段氏案,人人皆以为事情已成定局,突然临时冒出个证人还遭到灭口,引起一片朝中大肆争论。
王徹顶着上头压力,连着几日昼夜不休地处理此事,直到那女证人被毒杀之事惊动圣上,皇帝传召,才赶紧知会了丞相,自个儿马不蹄停进宫。
谁知刚进宫面圣,恰好看太傅杨晋、尚书令陈之趙等人都在。
王徹心里“咯噔”一声。
他刚觉头大,身后便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
“看来臣又来得巧了,正好也来听听这桩案子。”
一道峻拔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外头进来。
殿外刮进的风卷起深色广袖,其身影凛冽挺拔,端的冷峻透骨。
裴丞相也来了。
其身后,紧跟着此番负责杂治诏狱的长史严詹、御史中丞孔巍。
当今天子萧文惔头戴冕旒,端坐于上方。这位年轻的帝王如今二十五岁,正是施展韬略治理江山的年纪,奈何他并非先帝所出,而是宗室之子,初登基之时根基便不够深厚。
加之相权过重,昔日太皇太后的母族邓氏仍在朝中积累了不少声望,势力庞大,非一朝一夕可打压。皇帝为此费尽心思,着力提拔皇后母族段氏,以为制衡,这些年邓氏逐渐衰微,段纮和裴淩在朝中互为掣肘,亦算平衡之局。
谁知大将军段纮横遭变故,边关动荡,朝堂不宁,开春后恐又起战事,届时军饷吃紧,派何人出征都是个难题。
连日来,皇帝心底已堆满愁绪。
今日段氏案刚有进展,裴丞相便来得这么快,皇帝注视着这位昔日协助自己登极、而今却在朝中独大的权臣,欲言又止,最终只道:“还不快给裴相赐座。”
内侍搬上软席,裴淩对帝王施礼后,拂袖坐下,含笑看向对面的太傅杨晋,“太傅这几日进宫倒是勤勉。”
杨晋说:“我进不进宫,干丞相何事?未免管的太宽。”
裴淩说:“太傅进宫与否,当然不关我事,不过,我今日要说的事倒与太傅干系颇大。”
他话到最后,咬字已透了一股杀伐冷意。王徹意会,忙不迭将手中奏章递给一侧中常侍吕之贺,由对方转呈给皇帝。
皇帝仔细扫去,看了许久都未开口,杨晋见他们如此直接,坐了半晌还是按捺不住,起身开口道:“陛下!单凭这些调查并无法佐证段纮清白,臣先前便言明,所谓‘击登闻鼓的女子’身份未明,且死的蹊跷,岂知不是有心人自导自演……”
他话未说完,便被裴淩冷声截断,“杨太傅看也未看,怎知这奏章内容是什么?”
杨晋无言,皇帝已闭了闭双眸,将手中奏章阖上递给吕常侍,“给太傅看看。”
杨晋接过一看,惊觉这奏章内容不过是廷尉这一年来所断刑狱之年末总汇,并不涉及任何段氏案,面色变了又变。
他抬头,又对上裴淩几分戏谑嘲弄的目光。
裴淩五官生得极好看,眼睛尤为肖似他早逝的母亲,眼尾上挑,既有清隽风流之感,又似锋芒暗敛,冷峭如刀。
杨晋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攥着奏章的手气得发抖。
裴淩早料到杨晋秉性,便事先叮嘱王徹先上呈无关奏折,诈他一诈,果然杨晋着了道,举动让皇帝生疑。
杨晋抬头失声唤道:“陛下……”
皇帝沉声道:“不必说了,王徹,把段氏案的奏章呈上来。”
王徹:“是。”
皇帝极快地扫过,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几人神色各异,皆不敢言语,殿中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片刻后,皇帝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此事,丞相如何想?”
皇帝不作表态,也并未直言奏折里写了什么,只问裴淩怎么看,显然,他笃定裴淩提前看过奏折。
段家案,本无人抱希望,就连昔日重用段纮的皇帝也不得已选择放弃皇后一族。
是裴淩临时命王徹提出此案有别的可能。
到底是留个转圜余地,还是撕破脸,皆看用什么态度处理。
“既有疑点,自然要依法办案,以免草菅人命。”裴淩淡淡说着,顿了顿,含笑看向杨晋,“不过,臣觉得太傅方才所言也不无道理,那狱中死去的女子虽有信物证实身份,但信物可作假、可偷窃,焉知不是被人冒用身份。太傅以为呢?”
他一会儿一个态度,杨晋原以为他今日是要同自己撕破脸了,如今又似有各退一步之意。
原先,他们未私下通气,但段纮一死,大家都该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谁知这裴淩临时不知着了什么邪,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手,反将他自己摘得清白,锅全叫他们背了去。
杨晋面色铁青,心中恼恨。
御前不可失态,杨晋强忍着怒火抬手拜道:“老臣……与丞相想法一致。那证人已死,而今死无对证,但便是疑罪,也该从无,先不可贸然定罪,还要继续调查才是。”
皇帝闭了闭目,“继续彻查,务必快些出结果,若有人敢从中作祟,绝不姑息。”
……
裴淩与杨晋关系本就不好,自殿中出来后,也未曾多交谈一句,杨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俨然一副对他憎恶至极的模样。
裴淩眯眼盯着他的背影,“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脾气。”
严詹低声道:“自陛下登位,杨晋虽荣登太傅之位,位列上公,手里却没了实权。杨氏这几年势力渐弱,指着女儿做皇后给家族翻身,您坏了他的事,难免气恼。”
“我未杀他泄愤,已是手下留情。”
裴淩冷笑了声。
裴淩行走朝堂内外,甚少情绪外露,行事风格诡谲,令人捉摸不透。唯独他与太傅不睦之事,举朝皆知。
但其中原因,至今无人知晓。
因大将军段纮亡故,皇帝近日已将处理政事场所从北宫搬到了南宫[1],黄门令、中黄门冗从仆等宿卫省内,虎贲、羽林郎则持戟宿卫南宫外。
羽林郎中狄钺值守在白玉长阶下,看着尚书台众人在殿门进进出出,有几个刚出来的大臣神色怪异,还在悄声议论方才朝议之事。
他打了个哈欠,直到远远瞥见丞相出来,忙打起精神上前,“丞相。”他拱了拱手,待裴淩从身边走过去,忙用胳膊肘捅了捅严詹,压低声音问:“我听说,段家案有了变故?好端端的,谁那么没眼力见,敢在这时候妨碍丞相的事?”
严詹记得丞相曾叮嘱,公主之事暂时不能让狄钺知道,否则以这小子遇事冲动的毛病,只怕要做出什么莽撞之事来。
他便随口搪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丞相自有决断,不是你该过问的。”
狄钺:“我这不是担心丞相吗?”
狄钺和裴丞相,看似是上下级,却又比之多一层特殊关系。
据说许多年前,裴淩尚是籍籍无名一介布衣,曾重伤昏迷在郊外,被狄钺父亲狄琨救了性命,后来他身居高位,便数次向狄昆提及报恩之事。
狄琨那时断了腿,仕途之路被生生扼杀,只叹息道:“爬到上头也未必是好事,若君侯有心,不妨日后对我这莽撞儿子多教导着些,省得他将来一个不慎,在朝中捅出大篓子,丢了性命。”
裴淩应下了。
这些年来,狄钺便被裴淩时常关照着,也算是个亲信,后来裴淩为相,便将他举荐为羽林郎,在宫中任职,秩次也不算低。
狄钺对丞相虽算忠心,但严詹心里知道,这小子当年心里仰慕公主,这五年来也时常去公主的灵位前。
就在此时,原在殿内吕之贺出来,朝阶下疾行几步,扬声唤道:“还请丞相留步!”
狄钺和严詹同时一顿。
已快走远了的裴淩脚步霎时停住,微微回身看过来。
中常侍吕之贺乃皇帝身边重用的宦官,平素一言一行皆代表了皇帝的意愿,此时疾步过来,朝裴淩毕恭毕敬揖了揖,才直起身,面上满是笑意,“丞相为国事殚精竭虑,实属劳苦功高,陛下新得地方上贡,方才吩咐下官遣人送去您府上,丞相若是方便,不妨与奴才一道。”
裴淩语气平淡道:“是么?那就劳烦吕常侍替我多谢陛下恩典。”
“这是自然。”吕之贺笑着凑近,略微压低声音,“……方才丞相在御前所言,陛下都听进去了,只是您知道的,这事儿太巧,又干系到皇后一族,陛下不得不谨慎处置。”
裴淩眸色微暗,听出吕之贺这是话里有话,恐怕皇帝还未全然相信先前的说辞,对那个突然冒出来又被毒死的“女证人”带有怀疑,才特意让吕之贺找个由头过来试探试探。
他负手转身,冷淡道:“既如此,吕常侍便与我同行吧。”
说完,他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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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南荛刚刚喝完刚熬好的药,正在起身试衣裳。
底下人动作很快,不过才两三日功夫,便送来了暖和的白衣。绿盈动作麻利地替南荛收好,选出其中一件服侍她换上,忍不住夸赞道:“娘子真是奴见过生得最俊俏的人,就算是穿白衣也好看。”
南荛看了一眼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她喃喃道:“倒是合身极了。”
可明明,他们没有派人来为她量过尺寸。
南荛素来心细,此时略微感到怪异,但没有明说。自从击登闻鼓后,她遇到的怪异之事太多了,每个人都似乎话里有话,好像有什么没有完全告诉她。
眼下她寄人篱下,看似吃饱穿暖,连伸冤的事都有大官受理了,什么都不再需要她再操心。
但这种安定感才更让她警惕,未知的东西往往比明面上的危险更可怕。
南荛坐下让绿盈帮自己梳发,趁着这个当口,她问:“绿盈,先前你说……让我不必担心案子的问题,丞相是经常受理这种案子吗?”
绿盈笑道:“我们大人每日都很忙,自然不是谁想伸冤都能来找他的,廷尉的活儿也不能总被大人给揽了去。但大人为人刚正,看似不易接近,却和朝廷的其他官员不同,大人以前是布衣,吃过不少苦,所以比旁人更关心民生、体恤百姓。”
南荛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我忽然想到一些关于案子的细节,先前没机会告知丞相,可否去书房找他?”
绿盈笑道:“奴听说大人今日一早进宫了,待会儿若是回来了的话,奴婢可帮娘子传话,问问大人方不方便。”
进宫了?南荛心底微动,不动声色道:“也不着急,我也不想耽误大人处理公事。”她顿了顿,又试探道:“绿盈,我这几日待在屋子里有些闷得慌,待会儿可以单独出去走走吗?”
“这……”绿盈略有迟疑,“奴婢还是跟着娘子吧,丞相府太大,以免娘子迷路了。”
“你放心,我不走远。”南荛垂下眼睫,似心情低落,轻声道:“先前听你说,丞相府绝对安全,便是我一个人也出不了什么事,再说了,府外有侍卫层层把守,我也绝无出去的可能。我只是……想单独散散心。”
梳妆台边燃着盏灯烛,暖光微微烘亮镜面里一身素衣的女子,愈发显得她双肩伶仃、苍白柔弱。
如此模样,倒让绿盈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绿盈记得严长史再三叮嘱过,必须照顾好南荛,不仅是吃穿住行方面,更是要照顾好她的心情,不能让她整日沉湎于丧夫的情绪里,太过于消沉。
眼下这个要求听起来也不过分。
只是散散心而已,她确实没本事离开丞相府。
绿盈犹豫许久,才勉强松了口,“那好吧,我待会儿去先找件披风来,外头风大,以免娘子吹着凉了。”
南荛抿着唇笑,“多谢。”
绿盈为她戴好最后一支簪子,便转身出去了。
待多添了衣物后,南荛便立即出门了,这几日待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还没有什么感觉,待一走到屋外,四面呼啸而来的北风就吹得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但她仍然迎着风雪独自往外走去,离开了这间小院。
丞相府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很多。
南荛一路循着雪地上别人走过的脚印慢慢走着,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留意景物的特点。她记忆力向来不错,走过一遍的路,断断是不会忘记。
她的确不可能离开丞相府,至少现在不可能,但她仍然要找机会出来,多熟悉熟悉丞相府的路,以备不时之患。
她清楚段家案无非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平反成功,二是满门抄斩,但这两种结果出来以后,她又该面临怎样的结果?
倘若能成功平反,那自然是最好的,可若裴淩骗她、只是暂时拖住她呢?
可她又想不出骗她的意义是什么。
裴淩此人,看似举止风仪严峻,凛然有度似君子,但南荛不会忘记他是当朝权臣,是绝对的上位者,想杀她就如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一个操持权柄之人,在她跟前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意义。
眼前好似蒙了一层看不透的迷雾,她只能艰难地往前一步步摸索,直到自己找到出口为止。
地上积雪消融,铺满鹅卵石的路走起来湿滑,南荛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往前,一路上暗中留意着来来往往的人,在心里记下何处巡逻的侍卫比较多。
等她回过神来之时,果然如绿盈所言,已经有些迷失了方向。
她正踯躅着,在想要不要原路返回,忽然远远瞥见一行人出现远处游廊,正朝这里走过来。
为首之人身着朝服,正是裴淩。
他身后紧跟着几人,皆着深色袍服,外挂印绶,介帻加冠,可见是都是朝中官员。
还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内宦装扮的人。
不好。
他们就要过来了。
南荛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快速环顾四周,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假山,便咬咬牙快步过去,矮身躲在了假山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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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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