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青云宗的晨雾带着刺骨的凉意。
厉血河站在演武场的队伍里,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指尖还残留着宣纸上硃砂的冰冷。这是他入青云宗的第三十日,也是他被罚抄写《青云戒律》的第三日。
三百遍。
诸葛枫的话像一块冰,砸在他心头。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隐忍。当年在东宫为质,他能对着构陷自己兄长的人笑脸相迎;登基后,他能对着那些阳奉阴违的大臣耐心周旋。可这三百遍的戒律,却像一根钝刺,反复摩擦着他早已结痂的自尊。
“今日习‘流云掌’。”诸葛枫的声音在晨雾中响起,青衫身影如同一抹寒玉,“此掌法讲究圆转如意,忌刚猛,忌戾气。”
他身形微动,双掌如流云般划过,带起一阵温和的气流。掌风过处,地上的落叶并未被震飞,反而顺着掌势旋转,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圈。
“看懂了?”诸葛枫收势而立,目光扫过众人。
弟子们纷纷点头,眼中满是敬佩。
厉血河却微微皱眉。这掌法太过柔和,少了杀伐之气,若是在战场上,恐怕连敌人的盔甲都破不了。他下意识地想起前世的“破阵掌”,掌风凌厉,招招攻敌要害,那才是能在生死间搏命的功夫。
“厉血河,出列。”
冷不丁被点名,厉血河愣了一下,走出队列。
“你来试试。”诸葛枫说道。
厉血河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诸葛枫刚才的动作,缓缓推出双掌。可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掌势刚起,便不自觉地带上了一股凌厉之气,打破了原本圆转的轨迹。地上的落叶被掌风震得四散飞溅。
“错了。”诸葛枫的声音冷了几分,“我说过,忌刚猛,忌戾气。”
厉血河的脸颊微微发烫,不是羞愧,而是恼怒。他明明想模仿得柔和些,可身体的本能却总是出卖他。
“再来。”诸葛枫不容置疑地说道。
厉血河咬紧牙关,再次出掌。这一次,他刻意压制着体内的戾气,可掌势却变得滞涩僵硬,毫无美感可言。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嗤笑声。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诸葛枫走到他面前,指尖轻点他的肩头,“放松,意随气走,气随掌动。”
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肩头涌入,引导着他的气息流转。厉血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那股灵力动了起来,双掌划出的轨迹果然圆转了许多。
可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北狄的铁骑踏破城门,他挥掌击毙敌将,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
掌风陡然一变,凌厉的戾气再次爆发。
“砰!”
诸葛枫抬手挡住他的掌,两人之间爆发出一股气浪。厉血河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冥顽不灵。”诸葛枫的脸色沉了下来,“罚你再抄《青云戒律》五十遍。”
厉血河的拳头在袖中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解释那是他的本能,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冰冷的“是”。
他知道,解释是无用的。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理解他曾经的经历,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早已成了他无法摆脱的烙印。
接下来的日子,厉血河仿佛成了“犯规”的代名词。
练字时,他握笔的姿势总是不自觉地像握着玉玺,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青云宗讲究的圆润平和格格不入。
“握笔如握刀,你是想练字,还是想杀人?”诸葛枫看着他的字,眉头紧锁,又添了五十遍戒律。
走路时,他习惯性地挺直脊背,步伐沉稳,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与其他弟子的谦卑恭敬形成鲜明对比。
“走路带风,目空一切,难道你觉得自己比谁都高贵?”诸葛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再添五十遍戒律。
甚至在吃饭时,他也会下意识地端起架子,等着别人伺候,直到看到周围弟子异样的目光,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那个饭来张口的帝王。
王大力看他被罚得可怜,偷偷劝他:“师弟,你就不能收敛点吗?师尊也是为了你好。”
厉血河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收敛?
他能收敛住握笔的姿势,却收不住骨子里的骄傲;能放慢走路的步伐,却改不了眼神中的威仪;能学着自己动手吃饭,却忘不了那些前呼后拥的日子。
那些“过去”,早已和他的灵魂融为一体,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抄写戒律的日子枯燥而漫长。一张张宣纸写满了“不敬师长者,罚面壁三日”“私斗者,轻则罚抄戒律,重则废去修为”“酗酒、赌博者,逐出山门”……
这些规矩像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他牢牢困住,磨去他所有的棱角。
可他偏不。
每抄完一张,他都会在纸的角落,用极细的笔触画一个小小的龙纹。那是他的秘密,是他对“过去”的坚守,是他在这青云宗唯一的慰藉。
这日傍晚,厉血河抄完最后一张戒律,窗外已经升起了一轮残月。他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正准备将抄好的戒律整理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他心头一动,迅速将那张画着龙纹的宣纸藏进袖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整理着其他的纸张。
门被轻轻推开,诸葛枫走了进来。
“抄完了?”诸葛枫的目光扫过桌上厚厚的宣纸。
“是,师尊。”厉血河躬身行礼。
诸葛枫走到桌前,拿起一张戒律看了看。他的指尖在宣纸上轻轻拂过,动作带着一种莫名的专注。
厉血河的心跳有些加速,生怕他发现自己的秘密。
“字倒是长进了些。”诸葛枫放下宣纸,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这力道,还是太硬。”
厉血河没有说话。
诸葛枫又拿起几张宣纸,一张张地看着。他的目光很慢,仿佛在仔细品味每一个字。
就在他拿起最后一叠宣纸时,厉血河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嗯?”诸葛枫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桌角,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墨痕,像是龙纹的一角。
厉血河的呼吸瞬间屏住。
诸葛枫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墨痕上,眼神深邃:“这是什么?”
厉血河的大脑飞速运转,正想找个借口,诸葛枫却突然收回了手,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道,“只是提醒你,入我青云门,便要守我青云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厉血河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你要记住,从你踏入这山门的那一刻起,你的‘过去’就已经死了。”
“死了?”厉血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师尊觉得,‘过去’是说忘就能忘的吗?”
那些浴血奋战的夜晚,那些君临天下的荣光,那些背叛与死亡的痛苦……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诸葛枫的眼神冷了下来:“为何不能忘?那些只会拖累你的东西,留着有何用?”
“拖累?”厉血河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是我的经历,是我的一部分!没有那些‘过去’,就没有现在的我!”
“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诸葛枫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是那个连基础掌法都学不会,只会靠着一点小聪明和骨子里的戾气耍横的记名弟子?还是那个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不肯面对现实的可怜虫?”
“你!”厉血河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想到诸葛枫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说错了吗?”诸葛枫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厉血河所有的伪装,“你总想着你的‘过去’,想着你的帝王身份,可那又如何?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你的那些骄傲、那些威仪还有用吗?它们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诸葛枫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刺进厉血河的心脏。他知道诸葛枫说的是对的,可他就是无法接受。
那是他仅存的尊严了。
“我……”厉血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诸葛枫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他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厉血河:“三日之内,将这《青云戒律》再抄百遍。”
“若是再让我看到你有半分‘过去’的影子……”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你就滚出青云宗。”
说完,他摔门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厉血河耳膜生疼。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桌上的宣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滚出青云宗……
厉血河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和迷茫。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一切,可以为了查明真相而暂时低头。可当诸葛枫说出“你的过去已经死了”这句话时,他才发现,自己所谓的隐忍,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终究还是那个骄傲的厉血河,无法容忍别人如此践踏他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厉血河慢慢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决绝。
抄就抄。
百遍又如何?
他可以抄《青云戒律》,可以学流云掌,可以模仿着像个普通的弟子一样生活。
但他绝不会忘记自己的“过去”。
绝不会。
他从袖中拿出那张画着龙纹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抚平。月光下,那龙纹仿佛活了过来,鳞爪分明,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厉血河的指尖轻轻拂过龙纹,低声说道:“等着吧,我一定会回去的。”
回到属于他的万里江山,回到属于他的龙椅之上。
到那时,他会让所有轻视他、践踏他的人,付出代价。
包括诸葛枫。
他将那张宣纸小心翼翼地藏好,然后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蘸满了墨。
笔尖落在宣纸上,留下一个个工整的字迹。只是这一次,每个字里都仿佛多了一丝冰冷的韧性。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照在少年单薄的身影上,也照在他眼中那不灭的火焰上。
青衫冷袖,规训如刀。
可刀能斩断筋骨,却斩不断一个帝王的执念。
厉血河知道,他与诸葛枫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他,绝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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