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青云宗被一场连绵的秋雨洗得愈发清寂。后山的枫林经了几日雨水浸泡，枫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风一吹过，便簌簌落下，铺得青石小径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如毯，却带着股草木特有的腥甜。
厉血河抄完最后一页《清心诀》时，窗棂上的雨痕刚被午后的阳光晒成淡淡的水迹。他将抄好的册子摞整齐，指尖抚过宣纸上“心无外物，意守丹田”八个字，忽然想起诸葛枫那日在竹林里说的话——“有些记忆，就算暂时忘了，也未必是坏事”。
这话像根细针，总在他走神时刺一下。
他起身活动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枫树林上。这几日诸葛枫似乎格外忙碌，除了早晚课，几乎见不到人影，连带着对他的考较也松懈了些。王大力说，师尊多半是在为下月的“秘境试炼”做准备，那是青云宗每三年一次的大事，据说里面藏着能让人修为大增的天材地宝。
“天材地宝……”厉血河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块握玉玺磨出的茧。前世他坐拥四海，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可此刻，他却对着一片红枫生出几分迫切——他需要力量，需要能让这具孱弱身体快速变强的力量。
正思忖着，门外传来王大力的大嗓门：“厉师弟！师尊让你去后山一趟，说有新的功课要教！”
厉血河心头一动，抓起放在桌角的木剑：“知道了。”
穿过湿漉漉的枫树林时，雨珠从叶尖滚落，打在他的弟子服上，凉丝丝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让他想起北狄战场上那些埋着尸骸的沟壑。他甩了甩头，将这晦气的念头驱散，脚下的步伐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诸葛枫说的“新功课”在枫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这里的枫树比别处粗壮许多，树干上缠着深绿色的藤蔓，地上落满了圆润饱满的红色果实，像一串串缩小的灯笼，殷红得近乎发黑。
“这是‘血枫果’。”诸葛枫不知何时已站在空地中央，青衫被风吹得微微起伏，“今日的功课，便是采摘这些果实。”
厉血河走近了才发现，那些血枫果的果皮上布满细小的尖刺，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皱眉：“采摘这个做什么？”
“血枫果性烈，能淬体，”诸葛枫的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只是果皮有毒，需得小心处理。”他说着，屈指一弹，一道灵力精准地击落一枚果实，在半空便用灵力将果皮剥离，只留下内里暗红色的果肉，“像这样。”
厉血河看着那枚悬浮在半空的果肉，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那颜色，像极了他驾崩那日，从嘴角溢出的血。
“看明白了？”诸葛枫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拽回。
“嗯。”厉血河点头，学着诸葛枫的样子，尝试用灵力去采摘。可他的灵力太过微弱，刚触碰到果实，就被果皮上的尖刺弹了回来，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诸葛枫淡淡道，“先试着用灵力包裹指尖，避开尖刺。”
厉血河深吸一口气，凝神调动丹田内那丝微薄的灵力。这比运转心法要难上许多，灵力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总在即将触碰到果实的瞬间溃散。试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指尖却连一枚果实都没摘到。
“看来你的灵力控制还是太差。”诸葛枫走到他身边，指尖轻轻点在他的手腕上，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涌入他的指尖，“跟着我的气走。”
冰凉的触感从手腕传来，带着诸葛枫特有的冷香。厉血河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着那股灵力的轨迹运转。这一次，灵力稳稳地包裹住指尖，轻巧地避开尖刺，将一枚血枫果完整地摘了下来。
“很好。”诸葛枫收回手，语气听不出喜怒。
厉血河却松了口气，正想将果实递给诸葛枫，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刚才采摘时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果皮上的尖刺还是划破了皮肤。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伤口渗出，滴落在脚下一片完整的枫叶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滴血珠落在枫叶上，并没有像寻常那样晕开，反而像活过来一般，顺着叶脉游走，瞬间让整片枫叶都泛起妖异的红光。更奇怪的是，那红光中竟隐隐浮现出一条河流的虚影，湍急的水流里似乎还漂浮着什么东西，仔细看去，竟像是无数挣扎的人影。
厉血河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他猛地想起驾崩前那个纠缠了他许久的梦——血色的河流漫过太和殿的龙椅，漫过阶下百官惊恐的脸，漫过漫天飘落的红枫。有个模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反复呼喊，带着哭腔，带着绝望：“陛下……陛下……”
那声音是谁的？
是那个挡在他身前的青衫人吗？
还是……
“怎么了？”诸葛枫注意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片泛红的枫叶，脸色微微一变，“你……”
厉血河猛地回神，看向自己流血的指尖，又看向那片红光未散的枫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是巧合。
绝对不是巧合。
从他重生在这个少年身上，到遇见与记忆中模糊身影相似的诸葛枫，再到刚才那禁军心法的口诀，直至此刻这滴血引发的异象……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他的重生，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
“师尊，”厉血河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惶恐，“这枫叶……怎么会这样？”
诸葛枫的目光在那片枫叶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回他流血的指尖，眸色深沉得像化不开的墨：“血枫果本就性烈，遇血生异象也属寻常。”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药膏，“处理一下伤口吧，这刺上的毒虽不致命，却会让人头晕目眩。”
厉血河接过药膏，却没有立刻涂抹。他看着诸葛枫，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寻常异象？可我看这红光……倒像是一条河。”
诸葛枫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转过身，背对着他：“许是你眼花了。今日就到这里，剩下的果实明日再采。”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厉血河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在隐瞒什么？
厉血河握紧手中的药膏，看着诸葛枫渐渐走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片红光已渐渐褪去的枫叶，心中的疑团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扩散开来。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近黄昏。王大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烤野兔，正坐在院子里啃得满嘴流油，见他回来，立刻举起手中的兔腿：“厉师弟！快过来尝尝，我托厨房张师傅烤的，可香了！”
厉血河没有胃口，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还在想功课啊？”王大力咂咂嘴，“其实你也别太拼了，你这身子骨……”他话说到一半，看到厉血河冷淡的眼神，识趣地闭了嘴，“好吧好吧，那我给你留个兔腿，放你桌上了。”
厉血河没再理会他，径直走进房间。他关上门，将自己隔绝在狭小的空间里，才缓缓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
重生的实感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让他浑身发冷。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厉血河了。
至少，现在不是。
他只是一个修为低微、处处受制的修真弟子，连自己的过去都弄不明白，连一滴血引发的异象都解释不了。
可他又确确实实是厉血河。
那些刻在骨血里的记忆，那些融在灵魂中的骄傲，那些午夜梦回的痛楚与不甘，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一点。
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少年的眉眼清秀，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却与这张脸格格不入——那是属于帝王的深沉、多疑，以及一丝难以磨灭的戾气。
“朕的万里江山……”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镜面上的冰凉，“朕的龙椅……”
还有那个在血色河流中呼喊他的声音。
到底是谁？
他打开诸葛枫给的药膏，涂抹在刺痛的指尖上。清凉的药膏缓解了疼痛，却压不住心头的躁动。
他需要答案。
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
需要知道诸葛枫到底是谁。
需要知道那个血色河流的梦境，到底预示着什么。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厉血河走到桌前，拿起那本《万法归宗》的残卷——这是他从藏经阁偷偷带出来的，上面关于“轮回咒”的记载，是他目前唯一的线索。
残卷上的字迹古老而晦涩，他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希望能找到更多与重生相关的信息。翻到最后几页时，一行模糊的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血河现，枫火焚，逆命者，归其宗……”
血河……枫火……
厉血河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说的，难道就是他梦中那条血色的河流，和眼前这片红得像火的枫林？
逆命者……归其宗……
是说他这个逆命重生的人，终究要回到某个地方吗？
还是说……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握紧残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像他此刻矛盾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他的门口便没了动静。
厉血河屏住呼吸，握紧了放在桌角的木剑。
是谁？
是诸葛枫吗？
还是……那些对他不怀好意的同门？
他想起萧烬那张带着恶意的脸，想起那些嘲讽的目光，心头的戾气又开始翻涌。
门外的人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仿佛只是在静静地站着。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脚步声才再次响起，缓缓远去。
厉血河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松开紧握木剑的手，掌心已沁出冷汗。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只看到一道青衫的背影消失在月色笼罩的枫树林里。
是诸葛枫。
他来做什么？
只是看看自己睡了没有？
还是……在监视自己？
厉血河靠在门板上，只觉得一阵疲惫。这青云宗，这修真界，对他来说，比当年的朝堂还要复杂，还要危险。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至少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可这里的算计与隐瞒，却像藏在红枫下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咬他一口。
他走到窗前，望着那片在月色中泛着暗红色的枫树林。风吹过，枫叶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血河现，枫火焚……”他低声重复着残卷上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朕都接下了。”
前世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性命都没能保住。
但这一世，他不会再输。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血色炼狱，他也要闯一闯。
因为他是厉血河。
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踏平六国，坐上龙椅的厉血河。
他关上窗，将月光与红枫都隔绝在外。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他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
他将《万法归宗》的残卷小心地藏回床板下，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才躺在硬木床上。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日里那片泛红的枫叶，回放着诸葛枫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回放着残卷上那句诡异的谶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些睡意，意识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在血色的河流中，在漫天的红枫下，那个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呼喊：“陛下……陛下……”
这一次，他似乎听清了那声音的主人。
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碎玉落在冰面上。
像极了……诸葛枫的声音。
厉血河猛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急促的心跳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冷汗。
是梦吗？
还是……记忆的碎片？
如果那个声音真的是诸葛枫的，那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喊自己“陛下”？
无数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窗外的枫叶又开始飘落，簌簌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哭泣。
厉血河握紧拳头，在黑暗中无声地说：
诸葛枫，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藏着什么秘密，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的。
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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