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楼清扫一空后，他们很快来到了二楼。墙面爬满灰白霉斑，霉斑之下，隐约可见残留的血迹。
即便一个系统日已结束，周遭的光亮却并未消逝。灰蒙蒙的雾气在楼宇间翻滚，连带着整栋楼房都在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散架。
顾英奇大概是带过不少新人，见杨天放的视线透过玻璃窗落在窗外的浓雾上，便自然而然地开口：“副本里的一切别按常理去想，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规则。”
杨天放虚心应下。仅仅经历过三个副本，他对这句话已深有体会。只是心底仍有个疑问盘旋不去：“那神呢？神存在于每个世界吗？”
顾英奇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曾经有个传闻，先有了神，才有了世界。”
迟来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插进来：“我也听过一个传闻——我们知道神，神才会存在；我们定义神，神才被称为神。”
杨天放沉默了。两位大佬，咱能先专心过副本吗？等过了副本，你们哪怕办场辩论赛分个高低，他都绝无二话。
正想着，眼角余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逝。他起初并未在意，直到顾英奇带着他，打开了那个身影藏身的衣柜。
衣柜后的小屋里，临窗摆着一张书桌，上面的书本文具码得整整齐齐。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浮尘在光束里缓缓旋转，一瞬间竟让杨天放恍惚回到了无数个小学的夏日午后——两个年少无知的男孩趴在桌上对视，用手指笨拙地代替嘴唇，偷偷“亲吻”。
是那个从小学起就被他喊“媳妇”的孩子啊。杨天放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被从柜子里拉出来的青年瑟缩着，胸腔剧烈起伏，双手抱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玩家？还是被放逐的玩家？”顾英奇皱起眉，发出疑问。
青年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点头。
“说清楚，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开始参加死神游戏？又是什么时候被放逐到这里的？”顾英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青年张了张嘴，像是急于辩解，却因为太过紧张，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吐出完整的字句。
杨天放收起哈欠，视线落在青年发白的指节上——那双手正死死攥着一件洗得掉色的蓝白校服外套，袖口处还绣着歪歪扭扭的“YTF”。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开口：“……林煜？”
被叫出名字的瞬间，青年像被按动了某个开关，肩膀猛地一抖，眼泪“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上。顾英奇挑了挑眉，兽爪在门边轻轻一划，溅起的火星照亮了对方校服胸口缝着的小布贴：【市二小三年级二班·林煜】。
“我搬家那天跟丢了爸妈，”林煜的声音发颤，“走着走着就进了这栋楼。这里的……‘叔叔阿姨’说外面太危险，让我先在这儿住着。”他说着，指向书桌的抽屉。顾英奇伸手拉开，里头竟整整齐齐码着辣条、AD钙奶，甚至还有一袋早已停产的小浣熊干脆面。
杨天放一愣。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竟不是鬼怪，而是长大后的真人。无数记忆碎片骤然涌现，慢半拍地冲击着他体内掌管尴尬的神经。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顾英奇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意。杨天放心头猛地一跳，下一秒，就见顾英奇的手已径直捅穿了青年的肚子。流出来的并非预想中的黑血，而是暗红的、与人类无异的血。
“如果……杀的真是人类呢？”杨天放忍不住低声问。
“无所谓。”顾英奇丢下几个字，转身走向下一个房间。
杨天放愣在原地，耳边传来迟来意味深长的声音：“大人不会在乎上班路上有没有踩死蚂蚁，只有认知不全的小孩，才会同情蚂蚁，甚至特意投喂糖粒。”
杨天放听见迟来的声音，心神莫名安定了些，嘴上却毫不客气地嫌弃：“别在这儿神神叨叨的，搞得自己多有见识似的。”
“你说得对。”迟来顿了顿，话锋一转，“所以你就这么放任保护你的人，渐渐脱离你的视线？”
“我一直在看着他。”杨天放嘴硬道，身体却诚实地挪了两步，确保自己能始终看到顾英奇的身影。
从一楼到二楼，再往上逐层推进，杨天放记不清过了多久，只看见顾英奇一直在屠戮。无论是他认识的“人”，还是顾英奇认识的“人”，在这位屠戮之刃副会长手下，似乎都没什么差别。有时杨天放甚至会担心，顾英奇会不会杀红了眼，顺手把他也解决了……幸好，这种事从未发生。
其实越靠近顶楼，越能清晰地听到嘈杂的哭声。楼上的脚步声急促而慌乱，大人与小孩的惊叫声此起彼伏。恍惚间，杨天放竟觉得自己像个摄像头，正一路跟踪拍摄着变态杀人魔顾英奇屠戮整栋居民楼的过程。
走到最高楼层的楼道时，杨天放还看见一个小女孩往顶楼阳台爬，大概是太过匆忙，不小心摔在楼梯上。被其他人惊慌地拖上去时，她的小腿已被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顾英奇对此毫不在意，只顾着一间房一间房地清理剩余的怪物。
恐惧在空气中蔓延，杨天放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连跟迟来拌嘴的力气都没了。
迟来的话依旧很多，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偶尔夹杂着几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子人发言。
最后这层楼的鬼怪被清理一空，杨天放正习惯性要向顶楼走去，被顾英奇拎起衣领拽到身后。“有两组成员上了顶楼然后失联了，真正的杀招在顶楼。”
“在这里等我。”顾英奇孤身走上顶楼。
在对方脱离视线的瞬间，杨天放将唯一的武器握在手里。
“别害怕，他走了，不是还有我吗？”迟来轻笑，“叫一声迟哥，迟哥带你去隐藏区域捡宝箱。”
杨天放：“滚。”
“你说——主持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迟来循循善诱。
杨天放下意识回想人鱼雕塑的话，期待变数，胆小鬼，勇者。他迟疑不定：“你什么意思？”
“第一层你的室友出现时还穿着你进游戏前的衣服，第二层墙面满是霉斑和血迹这样的细节……每一层楼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仿佛是独立存在你和顾英奇记忆中的一帧。”迟来的声音不急不缓，令人信服，他又说到别的，“还有雾气，能让你联想到什么？”
“幻境？”屠戮过后的地方满是腐烂尸体的味道，令人闻之作呕，这味道和刚进游戏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杨天放补充：“幻境的媒介是气味？闻到的越多越容易进入幻境？”
迟来没说对和错，只说：“半真半假的幻境最让人难以分辨。自己有没有进入幻境，程度有多深，我们只能靠细节来分辨。呵呵，说不定现在的我都是幻境的一部分。”
“你是真的。”杨天放没怀疑这点，因为红讹白讹进了游戏就没说过话，迟来说话的时候更是缩成了一团，怂的一批……
“……主持人的话往往是规则所在，也是破局的点。要破开幻境，就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想想做什么事情最需要勇气？”
“昂……勇气……”杨天放点头，“我现在拿着水果刀去捅顾英奇！”
迟来：“……以后少跟屠戮之刃的人接触。”
“少管我。”杨天放刺了一句，“直接说，要我干什么？我考虑一下干不干。”
“去死。”
“？”
“直面死亡。”
“……你说什么？”杨天放握刀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却低了下去。迟来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等待杨天放自己消化这句话的重量。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顶楼偶尔传来的风声，像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轻轻叩门。
“幻境的规则，从来不是‘杀’，而是‘信’。”迟来终于开口，语气难得地认真，“你越信它是真的，它就越会把你困死在这里。你以为你在跟着顾英奇上楼，实际上你可能一步都没动过。”杨天放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鞋底——干净的，没有沾上一楼时的污水，也没有踩过二楼霉斑时溅起的黑泥。
“……操。”他低骂了一声。
“要破开幻境，就得做最违背本能的事。”迟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在他耳侧，“不是杀别人，是杀自己。”“你疯了。”杨天放喉咙发紧。
迟来笑了一声，不再打扰 ，像是在等待他做出决定。
杨天放在嘴里塞了一把的糖，糖纸没剥，带着果味的甜却触动了他的味蕾。
“我想先去顶楼看看。”杨天放说做就做，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
顶楼的门虚掩着，推开时没有预想中的阻力。
外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顾英奇，没有怪物，甚至连那片灰蒙蒙的浓雾都淡了许多。他站在天台边缘往下看，才发现这栋楼高得离谱，像一根孤零零戳在虚空里的柱子。而远处几栋矮楼的天台上，竟都有屠戮之刃成员的身影——他们挥着刀砍向空气，动作却带着明显的滞涩，仿佛刀锋正劈在看不见的□□上。
其中一栋楼的天台上，顾英奇背对着他站着。他忽然偏过头，像是在对身边的空气说话，神情专注，仿佛那里真的站着一个杨天放。
“原来如此。”杨天放喃喃自语。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幻境里，对着臆想中的“同伴”或“敌人”厮杀。
迟来笑了起来，仿佛对这样的场景感到乐见其成。
杨天放没有出声，只将目光黏在顾英奇的背影上。某种幽暗而炽烈的渴望，像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爬满心脏。
对方仿佛被那灼热的视线惊醒，忽地回首，隔着翻涌的雾海直直望来——那双被水汽磨得锋锐的眼睛，竟像真的斩开了幻觉，钉进了他的灵魂。
这边，顾英奇抬头。抬眼瞬间，顾英奇望见对面楼层伫立的身影：浅灰微卷的发、西装长后摆，都在风里晃成模糊的弧。那人金瞳漾着笑，漫不经心又勾魂摄魄，是刻进骨血的熟悉气质。
刹那间，顾英奇血脉轰鸣。他蓄力暴起，纵身跃向对面楼墙，利爪抠进砖石，几个腾挪辗转，已登临顶楼。
青年面容在雾气里发飘，可眼角那颗痣，像暗夜灯盏，让顾英奇瞬间辨明身份。“迟……” 字刚出口，沸腾的血液窜上头顶—— 这人，他无数次在梦里猎杀，此刻竟真真切切堵在眼前。
“噗嗤。”
平平无奇的水果刀没柄而入，还在腹腔里残忍地拧了半圈。
高阶防御道具、非人的钢铁之躯、闪电般的神经反射——所有曾令他无懈可击的倚仗，在这一刀前悉数溃散，像纸糊的城墙。
他缓缓抬头，对面“迟来”的身影正在雾中淡去，最后化作黑发褐眼的大学生杨天放。
“？”比起受伤，顾英奇似乎更想知道杨天放为什么捅他。
因为好玩。杨天放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囫囵吞进了喉咙里。这也太迟来了，这么说出口肯定不得行。杨天放诚恳解释：“对不起，我被幻象蒙了眼，把你当成了鬼怪。你没受伤吧？”
迟来笑嘻嘻：“刀子都还没拔呢。”
没有被一巴掌扇掉脑袋已经是幸运，杨天放略显惊讶得看着顾英奇自己拔了刀，扔掉刀后表情僵硬。
杨天放捡起刀扔回脑海空间，关切询问：“有没有药涂一下？”
“不需要。”
顾英奇显然没有在意这点小伤口，只见他目光悬停在空中似乎是系统面板的位置，大概和队友发送了什么信息，其他大楼楼顶屠戮之刃的成员都安静了下来。
顾英奇拿出了一枚生锈的铜钱，压在舌下。他环顾四周，看着依旧浓重的白雾和扭曲的高楼，笃定道：“不是幻觉。”
杨天放猜测那应该是某种克制幻觉的系统道具。
“那就是平行时空，镜中世界，梦境……这些情况了。”迟来看上去很有经验，“总之，先自杀看看。”
杨天放一秒得出结论：“和记忆相关，还很跳脱，我赌是梦境。”
顾英奇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需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杀死自己？他知道自己很难杀，能让他感觉到生命威胁的人不多，迟来算一个，可迟来本人不在这里。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腹部，又转向杨天放：“你来，杀我。”
杨天放迟疑后退半步，兄弟，你认真的表情是真的吗？
“梦境会合理化，他不觉得自己能杀了你，所以别白费功夫了，自己跳楼吧。”
杨天放认可点头：“杀人什么的我完全不懂啊。咱们一起跳楼吧，比起死亡，在梦境里明显是坠落感更容易醒过来吧。”他两手一摊，“哈哈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试试跳楼是什么感觉了，应该很刺激。”
顾英奇点头，大踏步走向楼边，干脆利落往下一跳——杨天放惊恐伸手：“等等，让我先跳啊，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事实证明杨天放的预感是准确的。顾英奇跳进浓雾失去踪影，杨天放紧随其后跳下去，却愕然发现楼层像果冻一样扭曲了起来，将他高高抛起又用顶楼天台稳稳接住。
杨天放：“？？？”
“哈哈哈看来这小东西舍不得你。”
没有理会迟来的调侃，他扭头看向屠戮之刃的其他成员，却空无一人！他的大脑仿佛被狠狠砸了一下，喉口一甜，鼻腔和喉咙里都溢出血来。
天空浓墨重彩，高楼高矮交错，乌云滚动着墨色，白雾翻涌着灰白，苍白扭曲的大楼像择人而噬的妖魔，原本空荡荡的玻璃窗里逐渐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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