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晌午时分,前两日东北道江北奏章在桌上排开,林玉衡在书案前静坐。
雨丝浇在窗棂,姜枫一瘸一拐过来关窗。
“太闷了。”林玉衡道。
姜枫便只虚掩明窗,他手还扶在窗框上,回头低声道:“温季明日就到,迎军让赵云时去。”
林玉衡吃着茶,道:“也只能他去,都不大合适,他还算说得过去的。”
姜枫还未开口,就听堂外一内侍匆匆冒雨去寻王中尉,连滚带爬翻过门槛,他又将窗子打开了,任凭雨滴打湿桌案上的文书。
林玉衡收好奏章起身,闲庭信步到门前,悠哉赏雨。
滴答声掩埋住王中尉在前堂的怒骂,林玉衡还是能看见他茶盏摔成的碎片蹦出门槛。
王中尉随即出门,身侧两内侍紧随其后,撑伞往英芝殿去。
就在踏出内侍省时,王中尉却停了片刻,似乎是察觉到背后注视自己的目光。
他缓缓回身,透过瓢泼雨帘看向林玉衡模糊的脸。
“出什么事儿了,中尉这样着急?”林玉衡气定神闲。
王中尉嘴角忍不住下撇:“幸灾乐祸林少监,君子相貌,小人气量。你至少记住,内侍省的人不过是想讨个日子,不是人人都与你一样离经叛道,为了毫无纲常的什么狗屁大义就举身赴死的。”
王中尉撂下这句,便赶往英芝殿。
此时,这一方小门前,才出现了姜枫的身影。
他凑上前来与林玉衡一同赏雨。
“诡辩,”姜枫嫌恶道,“原先一出事他就怀疑师父,现在仇人多了,怀疑不过来,倒也要先拿师父发一通脾气。”
林玉衡说:“随他去吧。”
他又何尝不是真在看王中尉的笑话。
秋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姜枫像孩童一样,伸出手接了几滴又倒掉。
“师父,有一点我想不太明白。”姜枫小声问道,“我以为当初他会直接...”
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姜枫手还没收回去,就见林玉衡从怀中掏出帕子塞到他手里。
“为师入廷多年,根基自然不可能全被他拔除。”林玉衡边说边让他擦手,“咱们这些人难享天伦之乐,但总归也得以‘致仕’。安度晚年才好,要不手中大把土地田产岂不是白拿?王岭年纪比我大上许多,他再不懂事,也该明白这个理。今日手起刀落,明日呢,谁知我的下场会不会也是他的下场?”
“是吗?”姜枫摇摇头,“他竟如此谨慎?把许顷安排在师父身边的时候我可一点没看出来啊。”
林玉衡轻笑着在他额头点了点。
近几日,温季回京,赵阙下狱的事儿撞到一起,陛下精神气又有些许恢复,林玉衡免不得忙上几天。
本该被倦意蒙住的林玉衡,此刻心底却有些许兴奋。
“人总会变的。许顷这会儿估计正跪在殿前呢吧。”林玉衡说着,目光偏转向了英芝殿的方向。
“师父夜里怕是要再往魏府去一趟了。”姜枫道。
“有怀疑也正常,”林玉衡无所顾忌地笑起来,“第一刀,要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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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尖锐声音从阁间内传出,直通偏殿。
“有何原委?人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死的!”贵妃显然要比皇帝更激动,与王中尉的几番争执大动肝火。
许中使跪在偏殿,半分不敢抬头,他抖得厉害,连抚在地面的手掌似乎都没有气力,微微摇晃像是要倒下去。
裴绪并跪在他一旁,一齐叩首。
数名夔牛卫提刀看守在两人周围。
跪的时间足够久,夜幕四起,夜秋风狠毒,卷起裴绪未干的衣袍,直往他袖口里钻。
宫人换上新蜡时,许中使撑不住,昏了过去被抬走,偏殿里除夔牛卫之外只剩下了裴绪。
外臣也好,内宦也好,今夜再出英芝殿,谁脸上都没有血色,开门时瞬间涌入的凉意让几人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寒战。
王中尉与魏熙并未似寻常一样再开骂,也无人再度开口,两方各行一边,万籁俱静,只剩秋风簌簌。
结下了真正的梁子,反而不愿再与对方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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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开口时又下意识用佛珠抵住心门。
“陛下真就打算这样放过去了吗?是否要再查一查?”贵妃在榻前对坐,担忧道,“数月前张给事中罹难,玉京府尹呈上来的卷宗便一塌糊涂,而今赵大人竟能在内侍省眼底下暴毙而亡!衙门不像衙门,官府不像官府,何来体统!”
刑部早早下令封锁城门,盘查玉京,可玉京城数十万人,再严令搜捕,也难以在一时间缉捕几个衙役。
贵妃愁眉不展,发髻上累叠的金玉步摇随她叹息轻晃。
她蹙眉许久,似是在等待皇帝的答复,可并未听到半分声音,她又只好回头望去。
此时的贵妃着实吃了一惊。
她原以为皇帝会受此事波及,可却并非如此,皇帝的眼神无比清明。
他已缠绵病榻多年,如今虽非似年少时康健,贵妃却从他眼神中看出些许豪情壮志。
“刑部中人,大多有不轨之心。”皇帝声音还略带嘶哑。
贵妃眼神明显慌乱一瞬,但幸好皇帝的目光并未看过来,她才好偏过身去。
木架上白鹦鹉梳理自己的羽毛,它不再如往常一般与皇帝亲昵,转头少,降落在床榻上的时候也少了。
密不透风的阁间,自然也听不到殿外的雨声,贵妃默然,此处便瞬间静下来,死一般的沉寂。
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动到白鹦鹉身上,他突然道:“许久没听到它背诗了。”
-
偏殿夜漏水声被雨冲刷掉,裴绪的长袖和宽袍在地板上留下一圈圈水渍。
他跪坐在冰凉地板上,待看守的夔牛卫脚尖点了点,裴绪才重新周正礼数。
片刻,偏殿门开,女官敛去神色踏入。
“陛下暂不追究裴常侍之责。”女官声音清亮,进而转向夔牛卫,“裴中使也在此跪了近三个时辰,我奉命相送,各位将军辛劳,就不再麻烦了。”
夔牛卫鱼贯而出,裴绪规规矩矩“谢恩”之后才撑着自己膝盖起身。
雨势瓢泼,如同海水倾倒。
女官拢上披风,持一伞,又拿一伞递给裴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女官还是决定自己提风灯。
“多谢尚仪相送。”裴绪道。
他走得慢,这下倒也真跟姜枫一样,一瘸一拐的,可惜没姜枫走得利索。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女官蹙起眉来,抬头看去。
“我也不想送你。”
裴绪一愣,随即惭愧道:“啊,有劳尚仪。”
女官撇撇嘴,没再说什么,只是带他往另一处偏僻宫道去。
直至拐入一道狭长道路,她才指着前边的一处小门开口:“琼露门,下值后你都在此处跪上两个时辰,为期一月。”
裴绪望向层层雨幕中的琼露门,面露难色:“是贵妃娘娘不高兴了吧?”
“自然了。”女官回头看他,不免叹上口气,“娘娘正在气头上呢。”
紧接着她又说:“娘娘上回刚夸你,你看你这回事办得什么事?让你去接赵尚书,真就只是去接人呀?你接个没气儿的人出来有什么用。”
裴绪一副眼睫动了动,愧疚之色跃然,脸上一派真诚:“由我接赵尚书,这理由本就不合适,许中使早早便到了刑部,他俱安排妥当,我不过是求了中尉才过去凑数的。”
女官边想边问:“王中尉让你去肯定不是白白去的,可让你给赵尚书说些什么?”
“安抚而已,势必为此事报仇之类的。”裴绪两个膝盖都打不直,加上夜里冷,他哆哆嗦嗦跟在女官身后,又讨好笑道,“好姐姐,烦您慢上两步。”
女官再度回头,趁另一道闪电划过,看见裴绪颤动的伞,也着实于心不忍,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给他。
“亏得我今日换了厚衣。”女官瞅了瞅他的脸,“你也就生了一副好面孔,叫人心生可怜,要是许顷,我可不惯着他。”
裴绪一愣,看着自己身上的披风,磕巴说道:“啊?这,这不太...嗯,多谢尚仪。”
“改口挺快啊。”女官含笑瞪了他一眼,先一步到琼露门前。
琼露门在帝宫中算是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这条路尤其在夜里,鲜少有宫人踏足,贵妃不想把人带进后宫里罚,她此刻正愁得两眼一黑,不想看见裴绪。
“你可都交代了?娘娘没工夫仔细问你,才叫我来的。”女官也没催裴绪赶紧跪下去,眼看他鞋子全湿透了,淌在浅水中一步一步慢慢挪。
裴绪说:“只是这些,在御前我便一字不落地交代了,至于许中使与赵尚书谈了什么,我确实不得而知。”
女官贴近檐边蹲下,无奈道:“明儿我替你去劝劝贵妃娘娘,娘娘一时恼起来了。让你过去的确仓促,来不及也正常。”
裴绪这时候更像换了个人,直接在女官不远处挑个檐下的干净地儿坐下歇息。
“如此甚好,只是,不知尚仪为何相救?”
裴绪说着还不忘挪了挪地上的风灯,他把几束柔和光线都映在自己脸上,裹紧了披风,只露出半只手掌,掌上纱布早就湿透了,解下来能看见泛白的伤口。
“你,哎,这不是看你可怜见的。”女官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也没好让他再去雨里跪着,“你来此处受罚,我也要来,这几日要添衣了,我才不想做这等差事。秋夜水凉,真在这儿跪两个时辰,你怕是要跟姜中使一样。”
女官自作主张,他们本身也都是下人,不过是在宫里当差罢了,她总归是不愿见刑罚套在自己人身上。
裴绪知趣儿,没再提及刑罚,两人在檐下躲雨躲罚,四下无人,便聊了起来。
“说来也没法子,谁都没想到几个衙役竟能...给赵尚书行刑的衙役们都跑没影了,你说,他们难不成是为了银子才犯下此等大罪?”女官问道。
“也或许是有仇吧,赵氏商会在玉京多年,家风如何,也只能从流言中听得。但我也有耳闻,咱们宫里的人跟商会掌柜们做买卖的时候,他们都是另一副面孔。更何况穷苦出身的衙役们呢。”
裴绪刻意“提点”两句,又问:“可有给许中使定罪?”
“关押至刑部先审着,谁知是不是他从中作梗放走了那些人!”女官说到此处,言语中也夹杂几分怒气,“他自然是不该再活,是陛下有意饶他。但活罪难逃,魏大人不会轻易放他的,且看他有没有本事撑下来。”
说完,女官看向裴绪。
裴绪抱住膝盖歪头看向女官,“不用审我?”
雨水渐渐小了,他们说话声音也清亮起来,女官开口前总会下意识扫视一圈。
“贵妃娘娘总归看重你。”女官显然也一面愁容,“你也要知恩图报才是,娘娘自身也危险,一步错便到万劫不复之地。可不能真让王中尉察觉出什么。”
“尚仪果真是对娘娘忠心。”
“女儿不似男儿家,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太平...你投奔贵妃娘娘,成事或不成事,也没人会说你什么,可我呢,我只能...”女官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两句,当即止住话头。
裴绪笑得温柔,就这一点微弱火光烤手,“尚仪想做臣子。”
女官惊慌一瞬,快速答道:“你说什么呢。”
“咱们私下有什么不能说的,”裴绪看向那跳动的火苗,“尚仪好魄力,自可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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