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雷雨夜的馈赠(1986年春)
江南的梅雨季像块浸透水的粗布,裹着震泽镇的青石板路。1986年4月3日深夜,闪电劈开铅灰色的云层,旗袍铺的竹帘被狂风扯得噼啪作响,"苏氏绣坊"的霓虹灯管忽明忽暗,在积水中映出破碎的红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苏见微趿拉着塑料拖鞋往楼下跑,卷发用铅笔随便别着,的确良衬衫纽扣错扣了一颗,露出锁骨下方的蓝印花布纹身——那是她当染坊学徒时偷偷纹的,图案是朵半开的向日葵。"老顾!你听见门口有动静没?"她扯着嗓子喊,声音盖过了收音机里正在重播的《新闻联播》片头曲。
顾砚之穿着蓝布工装裤从里屋钻出来,裤腰上别着个电子表,绿色数字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他手里攥着个半导体手电筒,光束扫过廊檐时,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青石板上蜷缩着个襁褓,油纸伞骨支棱着挡雨,伞面印着"苏州旅游"的广告字样,襁褓里的孩子正在啼哭,声音细弱却倔强,像台功率不足的小喇叭。
"我的天爷!"苏见微膝盖一软,差点跪在水里。她去年流产的阴影还没散,此刻看着襁褓里乱动的小胳膊小腿,只觉得心口发烫。顾砚之用手电筒仔细照了照四周,街角的公用电话亭在雨里摇晃,远处的录像厅还亮着灯,传来周润发电影里的枪声。"老张说今晚有人影在巷口晃悠..."他压低声音,工装口袋里的钢笔硌着大腿,那是女儿出生时他特意买的"英雄"牌。
襁褓被抱进屋里时,孩子突然尿了,小身子在苏见微怀里扭来扭去。台灯亮起的瞬间,他们看见襁褓里掉出块红布,上面用涤纶线绣着朵歪扭的向日葵,花瓣边缘的金线已经开线,像朵被风雨打残的花。苏见微用指尖摸了摸布料,发现是块做旗袍剩下的边角料,针脚里还夹着几根银白色的丝线——那是只有苏州老师傅才会用的"冰蚕丝"。
"这孩子..."顾砚之蹲在旁边,电子表发出"滴滴"的报时声,已是凌晨一点,"臂上有块胎记。"他用手电筒照亮孩子的小臂,淡红色的印记形状像片枫叶,边缘却带着锯齿状的纹路,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鲜活。苏见微忽然想起镇上的瞎子算命先生说过:"胎记是前世的伤口,这辈子来寻药。"她摇摇头,把孩子裹进自己的针织衫里,毛线纤维蹭过孩子的小脸,惹得小家伙张开没牙的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厨房传来水壶烧开的鸣笛,苏见微起身去冲奶粉——那是她托人从上海捎来的"光明"牌,铁皮罐子上印着抱着奶瓶的胖娃娃。顾砚之坐在缝纫机前,用竹篾修补襁褓里的绣绷,竹条在他粗糙的掌心里发出"噼啪"的轻响。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铝合金窗框被风吹得哐当响,远处的纺织厂烟囱在闪电中若隐若现,像根直通天际的灰黑色蜡烛。
"给孩子起个名吧。"苏见微把奶瓶塞进孩子嘴里,塑料奶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总不能叫'喂喂'吧。"她看着孩子吮吸时鼓起的腮帮,想起自己绣过的那些旗袍领口,总是要做得圆鼓鼓的才好看。
顾砚之没抬头,竹篾在绷架上编出朵向日葵的形状:"就叫一筱吧。'筱'是小竹子,经得起风雨。"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温柔,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随着动作起伏,那是苏见微用旧旗袍改的,针脚细密得像蜻蜓点水。
凌晨三点,雨终于小了些。苏见微坐在门槛上,看顾砚之在院子里埋襁褓——按照村里的规矩,弃婴的衣物不能留在家中。他穿着双解放鞋,在泥地里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铁锹头碰着青石板下的鹅卵石,发出"当啷"的清响。远处的早点铺亮起了灯,煤炉燃烧的气味混着雨水,形成种奇特的腥甜。
"小心别闪着腰。"苏见微喊了句,怀里的顾一筱已经睡着,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胎记在月光下泛着淡粉色,像朵即将绽放的花苞。顾砚之直起腰,顺手摘了片屋檐下的榆钱叶,放进嘴里嚼了嚼:"记得小时候饿肚子,就靠这玩意儿充饥。"他的牙齿间沾着绿色的汁液,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像朵晒干的菊花。
回到屋里,苏见微打开收音机,调频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周璇的《天涯歌女》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她摸出藏在五斗柜深处的笔记本,用钢笔在扉页写下:"1986年4月3日,收养女婴,取名顾一筱。"墨水渗进纸页,形成小片阴影,像朵正在生长的墨色向日葵。
顾砚之凑过来看,身上带着雨水和榆钱的混合气味:"明天去镇上给孩子办户口吧,李村长说现在政策严..."他话没说完,就被孩子的哭声打断。顾一筱在襁褓里蹬腿,奶瓶滚到了床底下,苏见微慌忙去捡,却发现瓶身上沾着块碎布——上面用圆珠笔写着"1986.3.15",墨迹被雨水晕成蓝色的云。
"生日就定今天吧。"顾砚之捡起碎布,夹进自己的《染织工艺学》里,"以后每年的清明,就当是一筱的重生日。"他的手指划过书页上的向日葵插图,那是1950年代的染布纹样,花瓣边缘有锯齿状的纹路,竟与顾一筱的胎记分毫不差。
窗外,黎明的微光爬上绣坊的飞檐,燕子窝传来雏鸟的啁啾。苏见微抱着孩子走到窗边,看见青石板上的积水里漂着片榆钱叶,叶面上的叶脉清晰可见,像幅天然的植物标本。顾一筱的胎记在晨光中忽明忽暗,仿佛是命运在这个普通的江南雨夜,悄悄埋下的一颗种子,等着在未来的岁月里,长成参天的向日葵。
"向阳而生。"苏见微轻声说,不知道是对孩子,还是对自己。收音机里的周璇还在唱:"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发现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她的项链——那是顾砚之送的银质向日葵吊坠,在晨露中闪着温润的光。
此时,远处的早点铺传来蒸笼掀开的声响,白汽升腾间,新的一天悄然来临。苏见微摸了摸孩子的小脸,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忽然想起自己绣过的最得意的作品——那是件蓝印花布旗袍,上面的向日葵纹样在阳光下会泛出银色的光泽,就像此刻顾一筱小臂上的胎记,带着伤痛,却也充满希望。
第二章:绷架上的月光(1989年夏)
震泽镇的夏天像个巨大的蒸笼,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蝉鸣声从老榆树的枝叶间漏下来,碎成一片一片的。1989年7月的某个夜晚,顾一筱蹲在染坊墙角,鼻尖上挂着汗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染坊师傅搅动靛蓝染缸。木桨在缸里划出漩涡,深蓝色的染料泛着油光,像块凝固的夜空。
“小丫头,又来偷师啦?”染坊老张叔笑着扔来块西瓜,红壤上还沾着些籽。顾一筱慌忙伸手接住,西瓜汁顺着指缝流到小臂上,胎记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朵被雨水打湿的小花开在晒黑的皮肤上。她今年三岁,扎着两根冲天辫,发梢上系着养母苏见微用边角料做的蓝印花布头绳。
“老张叔,这缸水能染出星星吗?”她踮起脚尖,小胖手扒着染缸边缘。染缸里倒映着天上的月牙,随着木桨的搅动碎成银片,晃得她睁不开眼。老张叔的笑声混着远处纺织厂的机器轰鸣,像首古怪的摇篮曲:“星星?等你长大就知道,染缸里能捞出月亮呢。”
绣坊里,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响着。苏见微戴着老花镜,正在赶制一批外贸旗袍,领口处的盘扣是新学的“向日葵结”,丝线在台灯下泛着柔光。顾砚之坐在窗边修绷架,手里的竹篾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竹屑落在他的蓝布工装裤上,像撒了把碎金。
“一筱!别在染坊瞎跑!”苏见微抬头喊了句,卷发被电扇吹得乱晃。她今年四十出头,眼角的皱纹里积着常年的疲惫,却在看见女儿时亮了起来。顾一筱吐了吐舌头,抱着西瓜往绣坊跑,小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惊飞了停在墙上的壁虎。
“爹,你在做什么呀?”她把西瓜举到顾砚之面前,红壤上的籽已经被抠掉了大半。顾砚之笑着接过西瓜,竹篾刀在绷架上刻出最后一道纹路——那是朵立体的向日葵,花瓣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缺口,像极了女儿小臂上的胎记。“给我们一筱的新绷架。”他用袖口擦了擦汗,电子表在手腕上闪着绿光,显示时间是20:15,“明天教你扎染好不好?”
顾一筱欢呼一声,差点打翻桌上的搪瓷缸。大麦茶溅在绷架上,竹篾吸收了水分,散发出清新的草木香。苏见微从缝纫机前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从五斗柜里拿出盒“万紫千红”香粉,往女儿脖子上扑了扑:“小祖宗,先去洗把脸,看热得满头汗。”
洗漱间里,自来水龙头“滴答滴答”响着。顾一筱踮脚够到镜子,看见自己鼻尖上沾着的香粉,像撒了把雪在红苹果上。她转身时,小臂蹭到了墙上的日历——1989年7月15日,星期六,宜染布、忌动土。日历下方贴着张泛黄的《大众电影》海报,刘晓庆穿着旗袍,嘴角叼着朵玫瑰花,眼神里透着股狠劲。
夜渐渐深了,纺织厂的大烟囱不再冒烟,只有远处的录像厅还亮着灯,传来Beyond乐队的《真的爱你》。顾一筱抱着新绷架蹲在院子里,月光透过绷架的竹篾,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她捡起根树枝,在青石板上描着光斑的形状,忽然想起白天在镇上看见的银河汽水广告,瓶子里的气泡像极了染缸里的漩涡。
“一筱,来试试这个。”顾砚之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手里拿着块白色的棉布。他蹲下身,用橡皮筋在布上随意捆扎,动作熟练得像在绣花瓣:“扎染的秘诀,就是让布料自己决定花纹。”他把布放进染缸,木桨搅动时,靛蓝色的染料溅在顾一筱的白衬衫上,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
苏见微端着绿豆汤出来时,正看见丈夫和女儿趴在染缸边。顾一筱的衬衫已经变成浅蓝色,脸上沾着染料,笑得见牙不见眼:“妈妈你看!我染出了朵云!”她举起布料,上面的白色纹路像极了傍晚时分的火烧云,边缘还带着向日葵花瓣的弧度。
“哎呦,这孩子...”苏见微想责备,却看见顾砚之眼里的光。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正用竹篾刀在绷架上刻下“一筱”两个字,笔画间流淌着月光的温柔。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雷雨夜,怀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而如今,这个孩子已经能在染缸里捞出星星。
“喝碗绿豆汤吧。”她把碗递给女儿,搪瓷勺碰到缸沿发出轻响,“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呢。”顾一筱却摇摇头,眼睛盯着染缸里的布料:“我不想上幼儿园,我想跟爹学扎染。”她的声音里带着三岁孩子特有的倔强,像株刚冒头的小芽,哪怕被石头压着,也要拼命往上长。
顾砚之笑了,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还有滑滑梯。”他指了指远处的幼儿园,铁栅栏上挂着的小风车在夜风里转着,“等你学会了数数,爹就教你看染坊的账本,那里面藏着好多秘密呢。”
深夜十点,顾一筱终于在苏见微的怀里睡着了。她的小手里还攥着那块染废的布料,上面的蓝色已经晕成深浅不一的灰,像片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苏见微把孩子放进婴儿床,顺手关掉了床头的卡通台灯,米老鼠的耳朵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荧光。
顾砚之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新做好的绷架:“你说,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染坊的接班人吗?”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问妻子,又像是在问自己。苏见微看着丈夫手里的绷架,竹篾间的缝隙里还卡着片榆钱叶,那是顾一筱白天摘的。“不管她做什么,”她轻声说,“只要像向日葵一样,朝着光的方向长就好。”
窗外,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老榆树的影子在地上织成张网。顾一筱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臂上的胎记对着月光,仿佛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远处的录像厅散场了,几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走过,其中一个穿着印有“小虎队”字样的T恤,口哨声惊起了树上的蝉,“知了知了”的叫声里,夏天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苏见微走到染缸边,捞出顾一筱染的那块布。在月光下,白色的纹路竟然呈现出螺旋状,像极了她在镇上科普杂志里看到的DNA双螺旋结构。她摇摇头,把布放进漂洗缸,清水没过布料的瞬间,蓝色的染料慢慢散开,形成朵巨大的向日葵,花瓣边缘的锯齿与顾一筱的胎记完美重合。
“老顾,你看。”她轻声喊。顾砚之凑过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染缸,水面上的向日葵纹样忽明忽暗,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雷雨夜襁褓里的绣纹。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有些东西,早在命运的染缸里,就已经注定了形状。
此时,镇东头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声音穿过寂静的街道,惊醒了窝里的燕子。顾一筱在睡梦中吧唧着嘴,脸上还沾着未洗去的靛蓝,像朵在月光下静静绽放的小向日葵。苏见微摸了摸女儿的胎记,忽然想起顾砚之给绷架起的名字:“向阳”。是的,向阳,不管未来有多少风雨,这个从染缸里捞出的孩子,终将带着她的星光,在属于自己的天空下,肆意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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