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绣的谎言(2006年秋)
震泽镇的秋天带着股陈年老酒的味道,老榆树的叶子还没黄透,就被秋风卷进了染坊的青石板缝。2006年10月,顾一筱站在绣坊门口,看着顺丰快递员骑着电动车驶来,蓝色制服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顾小姐,您的国际快递。”小伙子递来个防水袋,上面印着“DHL”的标志,“从巴黎寄来的。”
她的手在接过袋子时微微发抖,指甲不小心刮到快递单上的法文:"Contrat de participation"(参赛合同)。身后的苏见微正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银发在秋风中飘起,像团轻柔的云:“是比赛的东西吧?”老人的声音里带着骄傲,“我就说我们一筱是做大事的人。”
绣坊里,顾一筱摊开参赛资料,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国际青年设计师大赛”的官网页面。她穿着件素色亚麻衬衫,袖口挽起露出小臂的胎记,在台灯下泛着淡粉色的光。资料里掉出张照片,是她在染坊拍的工作照——身后的老榆木染缸上,摆着养父顾砚之的遗像,镜框边缘还挂着半片向日葵干花。
“双面绣《双生向日葵》...”她轻声念出作品名称,指尖划过设计稿上的针法标注,“正面苏绣,背面湘绣...这怎么可能?”电脑风扇发出“嗡嗡”的响声,混着楼下苏见微与老张叔的交谈声,像段模糊的背景音。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教她绣第一朵向日葵时说的话:“真正的高手,能让针线在布料下开出两朵花。”
巴黎的深秋像幅印象派油画,梧桐叶铺满塞纳河畔,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顾一筱站在卢浮宫前,手里攥着参赛号牌,心跳得比埃菲尔铁塔的电梯还快。她穿着那件修复好的紫红色旗袍,盘扣上的铜锈被擦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古旧的金光。“顾小姐,该进场了。”工作人员用带着口音的英文提醒,黑色西装上的金色纽扣与她的盘扣遥相呼应。
比赛现场,刺绣绷架在聚光灯下泛着冷光。顾一筱戴上放大镜,指尖抚过绣布——正面的苏绣向日葵细腻温婉,花瓣用二十种不同深浅的金线勾勒;背面的湘绣却粗犷豪放,针脚如刀刻般凌厉,两种针法在布料中间完美融合,形成奇妙的视觉张力。她忽然想起染坊里的双层染缸,上层靛蓝柔和,下层朱砂浓烈,父亲说那是“阴阳调和的智慧”。
“不可思议!”评委席传来惊叹声。主评委Jean-Paul拿起绣品对着灯光,眼睛在金丝边眼镜后发亮,“正面是传统苏绣的‘散套针’,背面却是失传的湘绣‘针上绣’...顾小姐,能谈谈你的灵感来源吗?”
顾一筱的思绪回到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她在染坊地窖整理养父遗物,发现一本破旧的湘绣图谱,扉页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顾砚之站在湖南凤凰古城的沱江边,身边是位穿苗族服饰的女子,两人手中各持半幅绣品,拼起来正是朵完整的向日葵。
“灵感来源于我的父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他教会我,每种技艺都有它的正反面,就像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却也需要阴影的滋养。”台下响起掌声,混着远处塞纳河的流水声,像极了震泽镇染坊里的气泡声。
颁奖晚宴上,香槟杯的碰撞声此起彼伏。顾一筱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巴黎的夜景,埃菲尔铁塔的灯光照亮了她手中的奖杯,底座上刻着“技艺融合奖”的法文。“顾小姐,恭喜你。”熟悉的中文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身,看见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本植物学笔记本,封面印着“Gu Yanzhi”的字样。
“你是...?”她的心跳加速,手中的香槟杯险些滑落。男子递来名片:“我是顾砚之的学生,现在在中科院植物所工作。”名片上的名字让她瞳孔骤缩——“林宇杰”,这个名字她在父亲的染坊账本里见过,后面跟着一串植物学编号。
“顾老师临终前托我交给你这个。”林宇杰掏出个信封,封口处盖着“中国科学院”的邮戳,“他说,当你真正理解双面绣的意义时,就会打开它。”顾一筱的手指在信封上停顿,能感觉到里面装着几片干燥的植物标本,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缺口。
回到震泽镇已是深夜,苏见微坐在绣坊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个搪瓷缸:“赢了吧?”老人的脸上带着倦意,却笑得眉眼弯弯,“你爸要是知道,该多高兴。”顾一筱点点头,把奖杯放在桌上,瓷质底座与青石板碰撞发出清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信封里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两张DNA检测报告,一张是顾砚之的,另一张是她的。检测结果栏用红笔圈着:“非亲生父女”。旁边还有封信,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一筱,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你的亲生父母是我的挚友,他们用生命保护了这门技艺,而你,是这技艺最好的传承者...”
泪水模糊了视线,顾一筱抬头看向染坊的老榆树,月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出双面的影子,一面清晰,一面模糊。她忽然想起比赛时评委的话:“谎言有时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真相。”指尖抚过旗袍盘扣,那里刻着的“1956”与检测报告的日期重叠,形成道跨越半个世纪的年轮。
“妈,”她轻声喊,苏见微抬头看她,银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我想通了。”老人笑了,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块向日葵形状的糖,包装纸“沙沙”响着:“通了就好,有些事啊,就像双面绣,看着是两块布,其实底下连着同一根线。”
凌晨两点,顾一筱坐在阁楼里,摊开养父的湘绣图谱。窗外的老榆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只手在翻动书页。她拿起绣针,在新布上同时绣出苏绣与湘绣的针法,针脚在布料中间交汇的瞬间,竟形成朵旋转的向日葵,正面是金色,背面是靛蓝,像极了记忆中染缸里的漩涡。
此时,手机忽然响起,是林宇杰发来的消息:“明天有空吗?想带你去看些向日葵标本,有些是你父亲当年培育的品种。”顾一筱看着消息,嘴角微微上扬,窗外的月光正盛,像极了十六年前那个雷雨夜的晨光。她知道,有些谎言终将被真相照亮,就像双面绣的背面,总有一天会迎来属于它的聚光灯。
基因迷宫(2010年冬)
震泽镇的冬天带着刺骨的湿冷,老榆树的枝条光秃秃的,像被冻僵的手指。2010年12月24日,顾一筱蹲在染坊地窖里,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积灰的玻璃瓶,里面泡着各种植物标本,水母雪兔子、千岁兰、还有几株形态怪异的捕蝇草。她穿着羽绒服,戴着口罩,呼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凝成白雾。
“一筱,下来吃饭啦!”丈夫林宇杰在楼梯口喊,声音里带着电子表的报时声,“今天冬至,你妈包了荠菜饺子。”顾一筱应了一声,却没动弹,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铁皮箱上,箱盖上用红漆写着“顾砚之植物标本”,字体已经褪色,像道干涸的血迹。
铁皮箱打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惊飞了几只躲在角落的潮虫。里面整齐码着数十本标本册,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植物,其中一本封面贴着标签:“向日葵变异种,2003年洪灾采集”。顾一筱翻开册子,忽然有东西掉出来——是张泛黄的DNA检测报告,日期是2006年7月15日,检测对象栏写着“顾一筱”,匹配度那一栏赫然写着“99.8%”。
“这是什么?”她轻声说,声音在封闭的地窖里发出回响。手电筒从手中滑落,滚到墙角的捕蝇草标本旁,光束照亮了标本瓶上的标签:“Dionaea muscipula var. sunflower,顾砚之2003年培育”。捕蝇草的叶片呈向日葵状展开,锯齿边缘与她小臂上的胎记如出一辙。
餐桌上,苏见微把饺子盛进搪瓷碗,蒸汽模糊了她的老花镜:“多吃点,荠菜是自家地里种的。”她今年七十岁,头发全白了,却依然坚持自己种菜,“你爸生前最爱吃荠菜饺子,说这菜经得起霜打。”顾一筱看着母亲往醋碟里加辣油,忽然想起地窖里的检测报告,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饺子咽下去竟有些发苦。
林宇杰夹起个饺子,不锈钢筷子在灯光下闪着光:“我实验室新来了批抗辐射向日葵种子,基因序列和你上次寄来的灰烬样本高度相似。”他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工作证,“对了,你最近在研究的那个捕蝇草变异种,说不定能申请专利。”
顾一筱没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小臂,胎记在台灯下泛着淡红,像朵被冻住的花。她想起上午在镇医院做的基因检测,医生拿着报告单欲言又止:“顾女士,这个结果...建议你联系家人再做次检测。”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的植物标本里会有与自己DNA高度匹配的捕蝇草,为什么他总说“植物是最诚实的记录者”。
深夜,顾一筱坐在电脑前,屏幕上跳动着基因检测的比对结果。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老榆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打开父亲的电子档案,里面有段2003年的视频:洪水中的染坊摇摇欲坠,顾砚之站在齐腰的水里,怀里抱着几株变异的捕蝇草,对着镜头说:“一筱,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说明爸爸已经不在了。这些植物里藏着你的身世...”
视频画面突然闪烁,变成一片雪花。顾一筱猛地起身,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仙人掌盆栽,花盆摔在地上,露出底下的金属盒。她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是父亲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2006年,我在瑞士找到了她的亲生母亲,却发现...”字迹戛然而止,旁边贴着张泛黄的机票,目的地是日内瓦。
“原来你早就知道...”顾一筱轻声说,手指划过机票上的日期,正是她收到国际青年设计师大赛邀请函的那天。楼下传来苏见微的咳嗽声,她慌忙把日记塞进抽屉,摸到里面还有张照片——年轻的顾砚之站在日内瓦湖畔,身边站着位金发女子,两人中间是个戴着向日葵发卡的小女孩。
雪停时,已是凌晨三点。顾一筱裹着大衣走进染坊地窖,用钥匙打开最深处的保险柜,里面整齐码着几十份文件:跨国领养证明、生物科技公司的合作协议、还有父亲与那位金发女子的通信记录。她翻开其中一封信,英文笔迹力透纸背:“Yanzhi, the experiment has succeeded, but at what cost?”(砚之,实验成功了,但代价是什么?)
手电筒的光忽然照到墙角的捕蝇草标本,叶片上的绒毛轻轻颤动,像在诉说什么。顾一筱想起林宇杰说过的话:“食虫植物的基因变异往往与生存压力有关。”她忽然明白,自己的胎记、父亲的植物研究、甚至那场莫名的洪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生物实验,而她,就是实验的**样本。
“一筱?”林宇杰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压抑的焦虑,“你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说。”顾一筱转身,看见丈夫站在光影里,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基因检测报告,“我收到了瑞士那家生物公司的邮件,关于你父亲的研究...”
她举起手中的领养证明,声音出奇地冷静:“是关于‘向日葵计划’吗?关于用植物基因改造人类胚胎的实验?”林宇杰的脸色瞬间变白,检测报告掉在地上,“你都知道了?”
地窖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顾一筱摸了摸小臂上的胎记,忽然笑了:“原来我不仅是个弃婴,还是个基因实验的产物。”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释然,“但那又怎样?是你们决定了我的基因,却决定不了我是谁。”
林宇杰想伸手抱她,却被她轻轻推开:“别担心,我不会怪你。”她弯腰捡起捕蝇草标本,“相反,我要感谢这些植物,它们让我明白,不管基因如何,生命都有自己的选择。”她转身走上楼梯,雪地靴踩在台阶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天亮了,该去给母亲送药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染坊的天窗,照在地窖的标本册上。顾一筱站在老榆树下,看着枝头的雪慢慢融化,滴落在她摊开的掌心。她知道,有些秘密终将被阳光照亮,有些伤口终将结痂成花。就像捕蝇草在黑暗中长出的锯齿,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守护生命的尊严。
此时,镇医院的救护车鸣笛而过,惊起几只在雪地觅食的麻雀。顾一筱摸出手机,给林宇杰发了条消息:“我们去瑞士吧,有些真相,需要当面问清楚。”点击发送的瞬间,她看见老榆树的枝桠间,不知何时冒出了新芽,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雷雨夜,她在襁褓里攥紧的那片榆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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