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婚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静姝的话音刚落，高凌切肉的刀猛地一顿，刀尖在铜盘上划出了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缓缓放下小刀，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静姝。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有愧疚，甚至有一丝哀求。
“乌洛……静……夫……”一时间，高凌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面前的这个女人，乌洛兰？静姝？夫人？
她是他的乌洛兰，可她也是芸哥儿的母亲，是王府的夫人。
高凌的喉结滚动，胸中波涛翻涌，眼眶微微泛红，“别、问、了，”他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是用尽了力气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闭上眼，仿佛有千斤的担子忽然落在了他的肩头，过了许久，才又低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我想这样吗？”
静姝看着高凌。她看得见他眼中的脆弱，看得见他眼中的不忍，她也看得见他眼中几乎就要决堤的放弃。但是在这翻滚的情绪背后，有着某种陌生的、她看不懂的巨大负担，让他不得不这样做。
可是这一切是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静姝看着高凌的眼睛。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她的眼神，已经问出了这些问题。
而且她知道，高凌也看懂了她想要问的问题。
但是，在他的眼底，有着巨大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像一块巨石，紧紧压住了他。
那到底是什么，你不能对我说？
静姝的眼睛看着高凌。看着他轻轻颤抖着的嘴唇，看着那几乎就要喷涌而出的话语，看着他那已经泛红了的眼眶。而那些已经到了嘴唇舌尖的话，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静姝就这样看着高凌，慢慢地，她从他那双泛红的眼眶里，读懂了那些他无法说出口的话。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被巨大秘密所压垮的、深不见底的痛苦。
她想问的，想质问的，在看到他这副模样的瞬间，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心疼。
而高凌，也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理解与悲悯，而非怨恨。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嗒、嗒、嗒。
推门进来的，是孙腾。
他看了看这相对无言的两人，立刻明白了当下的情形。
“将军，时候不早了，”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高凌和静姝终于转过头来，同时看向了他。
“夫人怕是该回府了，”孙腾轻声道。
高凌看着静姝，好像并没有听见孙腾在说什么。
“夫人，末将斗胆，多句嘴，”孙腾转向了静姝，他的语气恭敬诚恳。
“将军与郡主的婚事，末将知道，有些仓促了，”孙腾的言辞恳切，目光坦荡，“郡主年纪小，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人之常情。将军他……他自小在北境长大，不善言辞，怕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沉默的高凌，接着说道：“依末将看，婚期定在三月之后，也不算太急。眼看这七夕乞巧节就要到了，正是洛阳城最热闹的时候。不如……就请将军趁此佳节，多陪陪郡主，也让他两个人，多一些相处的机会。感情嘛，总是要慢慢培养的。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腾的这番话，如同一阵及时的春风，吹散了雅间内冻结的空气。
静姝那颗沉到谷底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也许，这是当下，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烤羊腿已经冷透，透着油腻。高凌和静姝也没有了先前的胃口。在回王府的路上，静姝不想坐马车，说只想走一走，散散心，于是高凌便默默地陪着他，走在回去的路上。
一阵闪电带着闷雷，豆子大的雨点忽然之间就砸了下来。
这街上就他们两人，也没有带什么雨具。高凌急忙用袖子挡住静姝的头，拉着她跑到了一处房檐下面。
初夏的雨，来得又急又烈，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他们躲避的屋檐太过狭窄，冰冷的雨丝混着风，还是斜斜地打湿了静姝的肩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一股混合着面粉烘烤的焦香、青葱的辛香与肉脂的浓香，从他们身后的门缝里钻出来，霸占了两人的鼻腔。
那香味，质朴，温暖，带着一种足以抚慰人心的力量。
几乎与此同时，两人腹中都传来一阵清晰可闻的“咕噜噜”声。
在这雨声淅沥的寂静里，这声响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地……亲昵。
高凌先是一愣，随即低头看向静姝，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静姝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窘迫地将头埋得更低。
望阙楼那满桌的珍馐，他们谁都没吃下几口，原来，这不争气的肚子，早就替他们喊出了委屈。
“想吃烤饼吗？”高凌的声音带着笑，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静姝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高凌笑着，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铺子很小，甚至有些简陋，仅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两三张油腻的木桌。一个头发花白、围着脏兮兮围裙的老师傅，正从一个老旧的泥炉里，用长长的火钳夹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烤饼。
那饼烤得两面金黄，边缘微微有些焦黑，上面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和饱满的白芝麻，热气裹挟着香气，让这小小的店铺里充满了温暖干燥的人间烟火。
“两个！”高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急切。
老师傅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两个饼，递了过来。
高凌接过烤饼，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油纸传来，让他几乎拿不住。
他将其中一个递给静姝，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将另一个送到了嘴边，狠狠地一大口咬了下去。
“咔嚓”一声，酥脆的外皮应声而裂。
“烫！啊！烫！”
下一刻，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不皱眉的平北将军，像个偷吃烫嘴豆腐的毛头小子，猛地张大了嘴，一边不停地用手扇着风，一边大口哈着气。那滚烫的肉馅和葱油烫得他舌头打转，眼角都泛起了泪花，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把嘴里那口极致的香酥给吐出去。
静姝看着他这副狼狈又滑稽的模样，先是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随即，那笑意便再也抑制不住，像冲破堤岸的春水，化作一串清脆的、不受控制的笑声，从她的喉间溢了出来。
这笑声，明亮，干净，不带一丝属于“静姝”的压抑与苦涩。那是乌洛兰的笑。
“你啊你，”静姝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高凌，“一把年纪了，怎么吃东西还那么心急！”
她把他刚才调侃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高凌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那口饼咽下去，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而快活，震得胸膛都在起伏。“太……太好吃了，”他一面哈着气，一面由衷地赞叹。
静姝也学着他的样子，拿起自己的饼。她没有像他那般鲁莽，而是先凑到唇边，用嘴轻轻地吹着气，将那热度吹散一些，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酥脆的外皮，绵软的内里，咸香滚烫的肉馅混着葱花的清甜，在那一瞬间，于她的味蕾上猛然炸开。那是一种极其简单、极其质朴，却又无比强烈而纯粹的满足感。
她忽然觉得，望阙楼那满桌雕栏玉砌般的珍馐，竟都抵不过此刻手中这一个铜板买来的、带着烟火气的烤饼。
外面是倾盆的骤雨，将整个洛阳城都化作了一片模糊的水汽。
而他们，就坐在这温暖狭小的饼铺里，听着雨点敲打屋檐的“噼啪”声，就着昏黄的灯火，安静地吃着这滚烫的烧饼。
仿佛这风雨，为他们隔绝出了一个只属于彼此的世界。
在这里，他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将军，她也不是被囚于深宅的侧夫人。他们只是十八年前，那对会在雨天里，分享同一个烤饼的少年和少女。
北海王府里，元琛背着手，站在窗前，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
“王爷，夫人跟高将军这样一起吃……是不是有点……”李顺拱着手，弯着腰，低声道。
元琛伸出手掌，截住了李顺的话，“不必打扰！”，他轻声道，“远远探着就好！”李顺行了个礼，躬身退出了书房。
雨滴在房檐下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
元琛望着雨雾里那些若隐若现的灯火。
高凌，这个十几天前还是个镇守晋阳的边将，忽然就被皇帝元协给调回了洛阳，还给了那么高的官职，元协这明摆着就是要拉高凌入伙。
而高凌一被擢升了官职，就立刻上门来求娶芸哥儿，这明摆着就是跟元协商量好了的阴谋。
元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可是高凌啊，高凌，你自以为聪明，来娶我的女儿。虽然我还不清楚你的具体计划，可是我已经找到了你的软肋。
静姝，只要她在我的手上，高凌，你就是任我摆布的棋子。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元琛那张如同神魔般、胜券在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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