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水榭的院门，落了锁。
两名王府亲兵如铁塔般杵在门外，任凭风雨如何肆虐，身形纹丝不动。芸哥儿烦躁地在自己的卧房里来回踱步，像头被困在笼中的幼兽。自邙山归来，元琛那一道“静养”的命令，便成了她身上无形的枷锁。
初夏的雷雨，总来得蛮横而不讲道理。
乌云像是从地底深处翻涌上来的墨汁，不过瞬息，便吞噬了月亮与星子。一道惨白的闪电悍然劈开夜幕，紧接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要将整个王府的屋顶都掀翻。
芸哥儿的脚步猛地一顿，心也随之揪紧。
糟了！阿娘最怕打雷！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每逢这样的雷雨夜，阿娘都会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可她能感觉到，母亲那单薄的身体，比窗外的风雨都抖得更厉害。
她冲到门口，用力拍打着门扉：“开门！我要去见我阿娘！”
门外的亲兵声音冰冷，毫无感情：“王爷有令，郡主需在院中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郡主亦不可外出。”
“放肆！我不过是去看看我娘，你们也敢拦？”
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沉默。
雨势更大了，狂风卷着雨水，狠狠地抽打着窗棂。又一道惊雷滚过，芸哥儿仿佛能看见母亲此刻正独自一人在卧房里，蜷缩在床榻角落瑟瑟发抖的模样。
不行，她必须过去！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她环视着自己的院落，目光最终落在了东侧那道不算太高的院墙上。墙那边，便是通往母亲小院的必经之路。
“阿碧！过来，搭把手，我从那边翻过去！”
“郡主！我的小祖宗，万万不可啊！”阿碧吓得脸色惨白，“这要是被王爷发现了，会……会打死奴婢的！”
“出了事我一个人担着！”芸哥儿拍了拍胸脯，“我阿娘怕打雷，我必须去！快点！”
在芸哥儿的催促下，不情愿的阿碧只得搬来一张绣墩，又叠了两个蒲团。芸哥儿提着裙摆，手脚并用地爬上院墙。墙头湿滑，瓦片上布满了湿冷的青苔，她好几次都险些滑倒。当她终于跨过墙头，从另一侧跳下时，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顾不上疼痛，她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风雨飘摇的黑暗中。
静姝的卧房里，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鬼魅般张牙爪舞的影子。芸哥儿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她的母亲，那个平日里静得像一尊玉观音的阿娘，此刻正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死死地抓着锦被，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的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冷汗浸透了她的鬓发和寝衣，就好像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阿娘！阿娘！您怎么了？”芸哥儿扑过去，试图摇醒静姝。
可静姝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噩梦里。她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的不再是平日里那温软谦卑的言语，而是一种芸哥儿从未听过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乡音，破碎而急切。
“……火……好大的火……”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卧房内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那电光一闪的刹那，静姝的寝衣因为挣扎而滑落，露出了她大片的后背。
那光洁的肌肤上，纵横交错地盘踞着十几道早已愈合的、灰白色的伤疤！那些疤痕有的长有的短，在惨白的电光下，像一群狰狞的蜈蚣，死死地趴在母亲的身上。
芸哥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这疤痕，芸哥儿小时候看过无数次，也抚摸过无数次。那时的她以为，那是阿娘与生俱来的胎记。
可在这闪电中，芸哥儿忽然醒悟。那些不是什么胎记，那是鞭痕！是被某种带着棱角的刑具，一下一下，撕开皮肉所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六浑儿……”
一个陌生的名字，带着泣血般的眷恋与绝望，从静姝的唇间溢出。
“六浑儿……快跑……别管我……”
芸哥儿怔住了。眼前这个被噩梦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女人，和前几日那个在邙山之上、驾驭着烈马的身影，开始在她脑海中疯狂地重叠、撕扯。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日，当阿娘跨上那匹名为“乌云踏雪”的黑马时，她整个人都变了。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怯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驾驭着风的骄傲与力量。她与那个高凌并辔而行，在山巅之上，他们的身影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像一尊双生的战神雕像。
那一刻的阿娘，耀眼、陌生，强大得让她感到一丝敬畏。她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可此刻，这个“另外世界”的人，却在噩梦中像个无助的孩子般颤抖。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才能将那样一个风一般的女子，折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轰隆！”
一声炸雷在屋顶滚过。静姝的身体猛地一颤，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瞳孔里还残留着未及消散的恐惧。
当她看到芸哥儿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脸时，那份恐惧才缓缓褪去，化作一片温柔的母爱。
“芸哥儿……”她伸出冰冷的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阿娘……吵到你了？”
“阿娘，您做噩梦了。您刚才……您喊了一个名字。”
静姝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她别过头去，避开了女儿探寻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傻孩子，定是你听错了。”
又是这样。
芸哥儿的心沉了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地缠着阿娘，问她家乡在哪里，问她的阿爹阿娘是谁。
可每一次，阿娘都会像现在这样别过头去，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她当时看不懂的、深可见骨的痛苦，然后轻轻地告诉她：“他们……都不在了。”
阿娘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仿佛她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人。
如今想来，那不是遗忘，而是有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被她死死地捂住了十八年，连最亲近的女儿都不能触碰。
为了安抚母亲，芸哥儿压下心中的疑云，下意识地，轻轻哼起了阿娘自小教她唱的那首、独一无二的摇篮曲。
“阿卫摇，风莫号。娘的肉，心头宝……”
一面唱着，她一面轻轻抚摸着阿娘的头发，一如小时候阿娘抚摸着她
她的歌声轻柔，带着孩子气的安抚。可没想到，她刚唱了两句，从后面跟过来的阿碧便像见了鬼一样，冲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死死捂住了芸哥儿的嘴！
“郡主！我的小祖宗！您可不敢再唱了！”阿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是纯粹的惊恐，“这歌……这歌是禁曲！被王爷听见，我们……我们都要没命的！”
“什么？”芸哥儿拨开阿碧的手，压低了声音，“不过是一首童谣，怎么就成了禁曲？”
“嘘！”阿碧吓得浑身哆嗦，她凑到芸哥儿耳边，用气音说道：“奴婢也是听府里的老人说的……这首《阿卫谣》，和……和十八年前的朔荒镇叛乱有关！那是王爷最大的禁忌，谁提谁死！”
“朔荒镇”！
这三个字，像一道真正的闪电，在芸哥儿的脑中轰然炸开！
母亲那带着北地口音的梦呓、那首只属于北境的童谣、那个叫“六浑儿”的陌生男人、那讳莫如深的痛苦过往，还有父亲那严令禁止提及的“禁忌”……所有的线索，在这一瞬间，都指向了那个遥远而血腥的地名！
一个可怕到让她不敢深思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阿娘的过去，就埋葬在父亲那赫赫战功之下！
不，不可能。
她必须搞清楚！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不弄清这一切，她的阿娘，甚至她自己，都将被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漩涡所吞噬。
就在这时，窗外庭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都利索点！王爷说了，要趁着雨夜提审，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是李顺的声音。
“头儿，王爷要去地牢，那书房这边……”
“书房这边，你们给我盯紧了！”
地牢？书房？
芸哥儿的心猛地狂跳起来。爹爹的书房是整个王府的禁地，此刻他却要离开？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转瞬即逝的、能让她窥见真相的唯一机会！
“阿碧！”她拉住侍女的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听着，待会儿，你去通往地牢的那条长廊尽头，想办法弄出点动静，越大越好！把书房门口的守卫引开！”
“郡主！您……”
“别问了！快去！”
当远处长廊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和阿碧惊慌的尖叫时，书房门口的两名守卫对视一眼，立刻提着刀冲了过去。
就是现在！
芸哥儿像一只敏捷的狸猫，从假山后闪身而出，贴着墙根，溜进了那扇虚掩着的、象征着王府最高权力的书房大门。
书房内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陈年书卷气和皮革味道的压抑气息。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静静矗立着一具真人大小的黑铁甲胄，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地狱的卫兵。
芸哥儿屏住呼吸，在书桌和书架间飞快地翻找，却一无所获。
门外传来守卫返回的脚步声！
情急之下，芸哥儿躲到了那具黑铁甲胄的身后，冰冷的铁甲贴着她的后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在她紧张地扶住甲胄的手臂时，却感觉左臂的护手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她心念一动，借着一道闪电的光，仔细看去。那护手内侧，有三颗排列成三角形的铆钉。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胡乱按压起来。
在雷声的掩护下，一声微弱的“咔哒”声响起。
整个臂甲，竟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里面一个铺着黑色绒布的狭长凹槽。
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黑色羊皮包裹的、细长的卷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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