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去,喧嚣与浮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狼藉和一颗沉重得几乎无法跳动的心。
静姝回到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常年只闻檀香不见人间烟火的小院时,已是深夜。她挥退了侍女,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佛堂前,却久久无法入定。
白日里宴会上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反复回放。六浑儿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波澜不惊的眼神,女儿芸哥儿被强按着头颅饮下合欢酒时那屈辱又倔强的神情……这一切,都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来回地割。
他到底有没有认出她?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头,拔不出,咽不下,让她坐立难安。
十八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明媚张扬的乌洛兰。岁月和苦难像两块无情的磨石,磨平了她的棱角,磨去了她眼中的光彩,只留下一个名为“静姝”的、沉静得近乎枯槁的躯壳。他没有认出她,似乎才是最合乎情理的结局。
可冰魄诺……又该如何解释?
他当着她的面,将这北境的定情之物,送给了……她的女儿?
是巧合吗?天底下真有如此残忍的巧合?
静姝闭上眼,双手合十,试图通过念诵经文来平复心绪。可那“嗡嗡”的诵经声,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疯狂滋长的、名为“希望”的毒草。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门外传来了侍女净檀小心翼翼的通报声。
“夫人,平北将军府的长史孙腾求见,说……是奉了高将军之命,特意来给您送回礼。”
给我?
静姝的心猛地一跳。不是给郡主的嫡母王妃,而是给她这个不起眼的侧夫人?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平稳地应道:“请他进来吧。”
孙腾是个典型的北境汉子,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他的左眉划过鼻梁,为他平添了几分煞气。他捧着一摞用素色布帛包裹的礼物,走进来后,便单膝跪地,声音沉稳:“高将军命在下将这些北境的旧物送来给夫人。将军说,北境有童谣,‘儿是娘心肉’,这些东西,是特地送给夫人的。”
“儿是娘心肉”,这是他们乌洛部才懂的部落谚语。
静姝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她的目光落在那一摞并不起眼的礼物上,声音有些干涩:“有劳孙长史,也……多谢高将军。”
孙腾放下东西,行了个礼便告退了。佛堂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姝看着条案上那几件礼物,却迟迟不敢伸手去碰。它们就像几个潘多拉的魔盒,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打开后,会释放出怎样的过往与风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后一个包裹上。
包裹展开,她先前让侍女送去作为芸哥儿订婚礼的荷包和锦帕,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静姝的心猛地一沉。
他把信物退回来了。
是因为嫌弃这女红太过粗陋,配不上他如今大将军的身份吗?还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提醒她他们之间早已云泥之别,不要再痴心妄想?
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拿起那被揉做一团的锦帕。
就在锦帕展开的瞬间,一枚小小的、颜色暗沉的木哨子,从里面滚落出来,掉在了条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静姝的呼吸,蓦地一滞。
她的心,像是被那枚小小的哨子重重地砸了一下。
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那枚哨子拾了起来。
哨子看起来虽小,入手却沉甸甸的。它的棱角早已被磨平,外皮因为常年的摩挲而变得乌黑油亮。
但饶是如此,静姝仍能一眼认出,这是少年时,她用来召唤羊群的哨子。她还记得,就在六浑儿为她采来冰魄诺的那天,她将这枚亲手做的哨子,送给了他。
有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向她的眼眶。她仿佛看到少年六浑儿咧着嘴,笨拙地吹着这哨子,却只能发出“噗噗”的漏气声,惹得少女乌洛兰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竟然还留着它!
留了整整十八年!
他没有忘记她!他在宴会上,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静姝的指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划过那木哨子。哨子的柄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是她爬上悬崖找小羊羔时,不小心摔在石头上磕破的。
十八年前,这道划痕锋利粗糙,而现在摸上去,却已变得光滑圆润。
这十八年里,他到底将这枚哨子在手心攥了多少次,摩挲了多少遍,才将这道伤痕磨得如此光滑?
在无数个浴血拼杀的间隙,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深夜,他是不是就是这样握着这枚哨子,才能坚持到今天?
她握着这哨子,就好像握住了他那只宽阔、粗糙、带着厚茧的大手。
温暖,而又真实。
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那是十八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可紧接着,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刺入了她的脑海。
既然他还记得,既然他认出了她,那他为何还要……还要当着她的面,与她的女儿饮下那杯合欢酒?
他眼睁睁地看着芸哥儿被羞辱,看着她这个生母心如刀割,却无动于衷?
静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个同样被退回来的荷包上。荷包沉甸甸的,里面好像塞满了东西。
她颤抖着手,打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面上。
六颗石子。
三颗黑色,三颗白色。
静姝的瞳孔骤然紧缩。
风雪中迷路的牧羊人,会在山坡向阳的地方摆上三颗黑石子和三颗白石子。这是只有他们乌洛部族人才懂的标记。
这标记的意思是:求助!
高凌……在向她求助?
一个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会有什么危险,需要向她这个被囚禁在深宅大院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求助?
他要求助什么?
静姝攥紧了双拳,一股久违的力量感和使命感从脚底升腾而起。无论他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可他,到底需要她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门帘被猛地撞开,芸哥儿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带着一身的凉气和仓皇的颤抖冲了进来。
“阿娘!救我!”她背靠着门,大口喘息,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手里还攥着一只刚刚被她自己折断的珠钗。
“怎么了?”静姝立刻起身,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个……那个孙长史刚才来见了爹,说……说什么高将军请我明日一同去踏春游猎,爹就许了!”芸哥儿的头埋在静姝的肩头,呜呜咽咽地委屈道,“我才不要去!”
“打猎?”静姝的心头一紧,芸哥儿继续道,“可那孙长史走后,我……我听见爹跟李顺说,让他带上府里的亲兵家丁,爹还说……”
芸哥儿睁大了眼睛,仿佛忽然看见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哽咽着,才把那句话说了出来,“爹说,芸哥脾气倔,性子烈,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就算是生米,也得给煮成熟饭了!’”
“生米煮成熟饭”!
一股寒意从静姝的尾椎骨直冲头顶。她浑身僵硬,仿佛血液瞬间被冻住。
十八年前,元琛将她关在柴房里,日日用美食诱惑,却只给她吊命的米汤,他说那叫“熬鹰”,熬到你跪下来求我。
而今天,元琛的这把刀,竟然要落在她唯一的女儿身上了!
她猛地看向条案上那三黑三白的六颗石子。
求助……
难道……难道高凌要求她帮忙的,就是……强迫芸哥儿,委身于他?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不……不会的……六浑儿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他现在是平北将军高凌。为了与北海王结盟,为了他的事业高升,牺牲一个女人的清白,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那枚被他珍藏了十八年的哨子……难道这些,都只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女儿献祭出去?
又或者,他恨她。恨她的苟活,恨她的“背叛”,所以要用她最珍置的芸哥儿,来报复她?
“阿娘!救我!”芸哥儿在她怀里轻声地啜泣着。
女儿的哭声,像一把尖刀,刺穿了她所有的幻想与侥幸。
六浑儿……你真的变了吗?为了权势,你竟然……竟然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的女儿?她……她是我的命啊!
那个会把一个木哨子珍藏十八年的少年……六浑儿,这十八年的血与火,到底将你变成了什么?
“夫人请赶快些,王爷……”门外,李顺催促的声音还未说完,便忽然闭上了嘴。
“给王爷请安!”
婢女和李顺的声音齐刷刷地从门廊上传来。
芸哥儿吓得身子一猫,立刻躲到了静姝的身后。
门帘被挑开,元琛背着手,站在门外,神情温和,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而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人——平北将军府的长史,孙腾。
“芸哥儿,”元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出来!”
静姝和芸哥儿都打了个哆嗦。
“阿娘!”芸哥儿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哭腔。
静姝定了定神。她回过身,将躲在身后的芸哥儿拉出来,轻声道:“别怕!阿娘陪你去!”
说罢,她站起身,迎着元琛的目光,往前走了两步,轻轻福了一福:“王爷,孙长史。芸哥儿年纪尚小,单独出去怕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请让静姝陪着芸哥儿一同前往。”
元琛眯了眯眼,似乎对她的主动感到有些意外。
就在他沉默的当口,一旁的孙腾却忽然上前一步,对着静姝和元琛深深一揖:“夫人能陪着一起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将军正担心郡主一人出游会感到烦闷,若有夫人作陪,定能让这次游猎尽兴。”
他说这话时,目光与静姝在空中交汇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意味深长的恳切。
静姝的心猛地一沉。
这……这是一次特殊的安排。
可是,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看不懂高凌的意图,也猜不透元琛的心思。她只知道,女儿是她用屈辱和生命换来的、唯一的珍宝。
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静姝,也不再是那个沉溺于过往的乌洛兰。
她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的幼崽。
沉睡了十八年的勇气,在这一刻,因为母性的本能,开始在她冰冷的血液里,缓缓苏醒。
高凌,你,到底布下了一个什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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