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光透窗,侍女们捧着数套崭新骑装鱼贯而入。
静姝想到高凌送来的那三黑三白的六颗石子,元琛那句“生米煮成熟饭”,再想到孙腾邀她同去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局。
静姝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不过,芸哥儿毕竟孩子心性,昨夜的惊惧早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兴高采烈地挑了套海棠红窄袖上衣配同色裤褶,外罩月白圆领袍,三两下将青丝高束,对镜转圈,小脸满是出游的兴奋。
静姝的目光则缓缓滑过那些鲜亮色彩,指尖最终停留在一套最不起眼的绛色骑装上。
那色泽,像干涸的血,也像北境深秋草原尽头最后一抹残霞。
侍女上前为她褪下“静姝”的宽袍大袖。
层层衣衫剥落,如同剥开早已与皮肉粘连的旧疤。当那件象征囚笼的深衣滑落,她在微凉空气中,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十八年了。这身体早已习惯丝绸的包裹与束缚,忘了风拂过肌肤的感觉。
拿起绛色窄袖上衣,布料带着粗粝质感。她看着领口,竟有一瞬茫然——十八年捻佛珠、敲木鱼的手,对这寻常衣物感到了陌生。
在侍女帮助下,她终于穿好衣裤,束紧腰带袖口。身体被紧紧包裹的感觉陌生,却又隐秘地传递出一种久违的力量。触到那双鹿皮靴的瞬间,光滑温润的皮革触感,如微弱电流窜遍全身。
她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本能地知道该用多大力道拉紧靴口皮绳,系成一个绝不会在奔驰中松脱的死结。
靴底“嗒”地一声踏上青砖,清脆声响震得她心头一悸。这声音带着重量、决心和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与布鞋的悄无声息截然不同。
“阿娘!你穿这身真好看!”芸哥儿的赞叹将她拉回现实。
镜中的女人让静姝自己都感到陌生。绛色劲装勾勒出紧致腰身,褪去臃肿宽袍,身形挺拔修长。常年因低头念经而温顺谦卑的脸,因挺直的脊背,竟多了几分冷冽线条。
那不是静姝。那是……一个她快要遗忘的,名为乌洛兰的亡魂的影子。
前往邙山的马车轱辘滚动。这封闭的空间在移动。静姝撩起车帘一角,洛阳街景、郊野风光如流动画卷掠过眼底。十八年来,她第一次离开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阿娘,”芸哥儿靠过来,声音带着天真与不安,“爹爹说的‘生米煮成熟饭’……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想对我做什么?”
静姝心猛地一抽。这世间最丑陋的算计与险恶,该如何向不谙世事的女儿解释?
她将女儿揽入怀,轻抚其发,声音干涩:“傻孩子,别胡思乱想。那是你爹的玩笑话,意思是……盼你和高将军早日完婚,好好过日子。”
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多么无力的谎言。
她的心与女儿一样充满疑惧。她答应同来,就是为了盯住高凌!盯住元琛派来的亲兵家丁!她像头竖起全身毛发的母兽,警惕着任何可能伤害女儿的危险。
马车停稳邙山脚下。车帘掀开,混合着松针清香、野花甜香与湿润泥土气息的鲜活空气,毫无遮拦地涌入肺腑。这浓烈生机与王府死气沉沉的熏香截然不同,让她一阵眩晕。
她像个溺水已久的人,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自由气息,眼眶发热。
初夏邙山,阳光明媚,暖风和煦。远处山峦层叠翠染,林间光柱如剑,草木在光影间起舞。这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得心痛。
“你们别让烈马伤到我阿娘!”芸哥儿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接过李顺手中枣红小马的缰绳,一脸戒备地护在静姝身前,“我阿娘身子弱,不会骑马!把烈马都牵远!”
“你阿娘……不会骑马?”一个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笑意的声音传来。
高凌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神骏大马缓步而来。他居高临下,目光穿透芸哥儿的阻拦,锐利如锥,锁在静姝身上。
静姝垂着眼,双手交叠身前,姿态温顺谦卑,脸上是十八年如一潭死水的平静。
这就是元琛‘熬’出的‘静姝’。元琛,你把她变成了什么?
尖锐刺痛掠过心头。但他不能被这表象迷惑。
冰封的“静姝”之下,那个能与他在草原并驾齐驱的乌洛兰,是否还活着?他的整个计划,朔荒镇数百冤魂昭雪的希望,全系于此。
他能信任她吗?能将性命托付给这个已经做了仇人侧夫的故人吗?
疑虑重重,却必须一试。
“你别过来!”芸哥儿张开双臂,将静姝护得更紧,“我阿娘最怕马了!”
“她?怕马?”高凌几乎咬着牙才把那声嗤笑咽回去。朔荒镇能驯服最烈野马的乌洛兰会怕马?荒诞至极!就算是元琛,也定然不能囚禁她的灵魂!
他不顾芸哥儿的阻拦,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兵,径直走到静姝面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权倾朝野的平北大将军,对着静姝——他未婚妻的母亲,单膝跪地。
他重新接过“乌云踏雪”的缰绳,高高举起——这是骑士对骑士最崇高的礼节,执马坠镫。
“夫人,”他抬头,目光灼灼,声音里是只有她能听懂的呐喊,“此马名为‘乌云踏雪’,性烈,非良主不可驭。在下恳请夫人,试上一试。”
乌洛兰!我知道你是谁!醒来!
空气凝固。芸哥儿急得跺脚,王府仆从面面相觑。
静姝垂眼看着跪地的男人和他捧上的缰绳。
陷阱!这是试探!拒绝他!维持‘静姝’才安全!
静姝的理智在尖叫警告。
可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在苏醒!
皮革、汗水与青草的熟悉气息,神骏黑马喷吐的热息……都在疯狂唤醒她身体深处沉睡十八年的灵魂!
“你大胆!怎敢对我娘无礼!”芸哥儿怒如炸毛的猫,伸手欲夺缰绳。
“我可没有对你娘无礼,”高凌目光紧锁静姝,一字一句,“你娘,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骑手!”
这句话重锤一般,敲在了静姝心上。
她缓缓地,轻轻地提起罩袍下摆,走到高凌身前。
四目相对,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祈求、确信,以及那深埋的宠溺与痛惜,让她无处可逃。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接过那粗糙又柔软的皮绳。指尖触碰的刹那,体内似有狂潮奔涌!另一只手不受控地抚上大黑马温热的脖颈,马儿亲昵地蹭她的手心。
就是这种感觉……
那个名叫“静姝”的躯壳,放弃了抵抗。
高凌默默站起,再次单膝跪地,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做了一个标准的人梯。
“阿娘!不行!”芸哥儿惊呼刺耳却遥远。
当靴底踩上高凌手掌的刹那,一切名为“静姝”的犹豫、恐惧、退缩,被一股强大到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彻底冲垮!她的腰肢、双腿、每一寸肌肉,都自动找到了尘封的记忆!
借力、蹬起、翻身、跨坐——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与野性的美感。仿佛那十八年被囚禁、折辱、消磨的空白岁月,从未存在过。
稳稳落坐马鞍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不是恐惧,是强烈的“对了”的感觉直冲头顶!
是了,就是这里!不是佛堂,不是绣楼,是这能与风竞速的马背!
她俯身贴紧马鬃,嗅着熟悉皮革气息,那副沉重了十八年的面具终于滑落。
芸哥儿惊愕地看着马背上的女人。那个低眉顺眼、怯生生的“侧夫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脊背挺直如雪松、眼神沉静辽远的女子,仿佛远方的山脉才是她的归处!
这陌生又耀眼的……还是她的阿娘吗?
“阿娘!小心!”芸哥儿下意识喊。
“你阿娘不需要小心!”高凌压下心头狂澜,放声大笑。他站起,走到马前,抬手在马臀上不轻不重一拍。
“驾!”
乌云踏雪如离弦之箭,载着静姝冲向远坡!高凌利落翻上另一匹枣红马,紧随其后,只余一句:“看好郡主!”
“阿—娘!”芸哥儿的惊呼被甩在风中。
看着那两道绝尘的黑红身影,如射向天际的利箭,“生米煮成熟饭”的恐惧再次攫紧心脏。
那个高凌,他到底是谁?
马背上仿佛与狂风融为一体的女人,还是她的阿娘吗?
巨大的困惑不安中,芸哥儿手忙脚乱爬上小红马,奋力追去。
马背上的静姝已忘却一切。山风呼啸过耳,她扯开发带,乌黑长发在风中狂舞,如自由的旗帜。她不是在骑马,是在驾驭一道黑色闪电!压抑太久的野性奔涌而出,化作一声悠长独特的呼啸,冲向天际!
那不是中原女子的惊叫,是乌洛部驭烈马的战歌,是风的语言!
她伏低身体,笑着,泪却夺眶而出,瞬间被狂风吹散。
十八年了……她以为草原的乌洛兰早已死去。直到此刻才明白,她只是睡着了!
高凌策马紧追,望着前方几乎与黑马融为一体的身影,心中狂喜呐喊:
乌洛兰,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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