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在耳边止歇,雷鸣般的马蹄声悄然隐去。
当“乌云踏雪”放缓为惬意的踱步,静姝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山风卷起的尘土,在脸颊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她却浑不在意。
她贪婪地呼吸着。松针的清香,泥土的芬芳,汹涌而入,涤荡着被檀香禁锢了十八年的肺腑。她放开缰绳,任由神驹自主前行,与身旁高大的枣红马并辔。
他们甩开所有人,停驻在一处开阔的山坡。夕阳西沉,将天边云霞烧成绚烂的血色。炽烈褪去,余晖温柔,为连绵邙山镀上金红的轮廓。
周遭一片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静谧,比狂风更令人无所适从。像无形的网,笼罩两人,逼迫他们直面那横亘了十八年的巨大空白。
静姝不敢看身边的人。她垂眸,看两匹马儿亲昵依偎。高凌的枣红马将头靠在大黑马颈侧,大黑马温顺地晃晃耳朵,尾巴偶尔扬起,不轻不重扫过伙伴的身体。
它们倒是坦荡。
一丝苦涩的羡慕,悄然爬上静姝心头。
就在这时——
悬崖边,一簇迎着夕阳与山风摇曳的白色野花,撞入她的视线。那近乎透明的花瓣,那纤弱的姿态……像极了……
她的心,猛地一窒。
她下意识侧头看向高凌。他也正望着那簇花,眼眸深处,闪动着与她同样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光芒。
无需言语。两人几乎同时轻夹马腹,催动坐骑,缓缓走向那片悬崖。
嗒嗒、嗒嗒……
马蹄声敲在心上,每一步都踏碎旧梦。越是靠近,心跳越是擂鼓。是他吗?真的是它吗?远离北境千里,埋葬了她所有过往的洛阳,还能再见那朵承载誓言的冰魄诺?
终于,悬崖边勒马。
不过是最寻常的白色野花,在晚风中摇曳生姿。美丽,却终究不是冰魄诺。
预料中的失望,却并未沉重压顶。静姝看向高凌,他脸上也是一愣,随即,唇边漾开无奈而释然的苦笑。
她也跟着牵动嘴角。
是啊,物是人非,何必强求?
可笑过之后,更深沉的沉默,无声降临。
两人并肩立马崖边。远处洛水在夕照下如燃烧的银龙,而更远的、模糊的地平线,是他们永难归去的故土。
风停了。
夕阳的余晖柔和了静姝的脸庞线条,褪去“静姝”那层死气沉沉的苍白,镀上温暖光晕。几缕散乱发丝被风吹起,拂过高凌的手背。
微痒。心悸。
十八年。
浴血拼杀的间隙,噩梦惊醒的深夜,他构想过重逢千百遍:抱头痛哭,相互质问,或是沉默中用眼神诉尽所有……
他想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想问:当年,为何向元琛投降?
他想问:知不知,我以为你死了,亲手……将你埋葬。
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将她从马上拽下,狠狠揉进怀里,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感受她的体温、心跳、气息——那属于乌洛兰,而非静姝的一切。
那发丝拂过的微痒,像火星溅落。高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滚烫的审视。静姝感到一阵战栗,不是恐惧,是久违的、被强烈注视的悸动。她能感觉到他勒着缰绳的手在收紧,臂膀肌肉绷紧,仿佛压抑着将她拽过去的冲动。
可当这一刻真实降临,胸腔里翻涌的质问、思念、**与痛楚,被反复揉搓、碾碎。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砸穿胸膛的叹息。
那叹息里,是无尽的疲惫与苍凉,像在问:乌洛兰,我们……怎会走到这一步?
高凌的那声叹息,深沉,粗粝,如闷雷滚过天际,精准击中了静姝的心脏。
她懂。
脑海中瞬间闪过:城门上父兄的头颅,护城河的血水,元琛揪着她头发的恶魔低语,十八年午夜梦回时屈辱与负罪感的噬咬……
她也想问:这些年,你如何从那炼狱爬出?
她也想问:那枚哨子,是否真珍藏了十八年?
她想解释,想忏悔: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朔荒镇,忘记过你。
可是,如何开口?
她毕竟在锦绣牢笼中苟活了下来。她毕竟,为仇人生下了芸哥儿。
这份屈辱与“背叛”,是烙入骨髓的印记,是永生难赎的罪孽。她早已没有资格,以“乌洛兰”的身份,回应他眼底深埋的、滚烫的情感。
她不配。她对不住枉死的冤魂,对不住当年持刀拼命的自己,更对不住……眼前这个背负血海深仇、挣扎活到今日的六浑儿。
最终,她也将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那被唤醒的爱恋,被勾起的欲念,那蚀骨的悔恨——化作一声同样悠长的叹息。那叹息,轻柔,绵长,如飘零秋叶,似冬日寒雪,仿佛在无声回应:六浑儿,我……早已不是乌洛兰。
两声叹息,隔着十八年的刀山火海,在寂静山巅交汇、缠绕,最终消散于风里。
梦中无数次预演重逢:热泪、拥抱、疯狂的吻与**的激流。
现实中的他们,只是两个被岁月磨平棱角的中年人。
造化弄人,时光难逆。
横亘其间的,只剩一声沉重的叹息。
高凌无意识地握紧马鞍旁的硬弓。冰冷坚实的触感,如一盆冷水浇下。
他猛然记起:要打探跛脚人的线索!
他转头,看向身边刚从沉睡中苏醒的乌洛兰——静姝。她眼中那脆弱的光芒,仿佛一碰即碎。
怎么忍心?
怎么忍心亲手将她从这片刻珍贵的自由与虚幻的温存中,拖回血腥残酷的现实?
就在高凌挣扎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短暂的宁静。
“阿娘!”
芸哥儿的呼唤在山谷中尖利回荡,如石块砸进平静湖面。
小红马吃力地攀上山梁。芸哥儿眼前豁然开朗:
悬崖边,两个黑色剪影并肩矗立。广袤天地与血色晚霞是他们的幕布。两匹高大的马儿亲昵依偎,马上的人,距离极近,仿佛一尊凝固的双生雕像。连山风都柔和下来,不忍惊扰。
那个挺拔沉静的剪影,全然不是记忆中胆小怯懦、低眉顺眼的母亲。倒像一位……她从未见过的、驾驭着风的女战神。
而阿娘身旁的高凌,目光始终胶着在母亲身上。那眼神……绝不是一个未来女婿看丈母娘。里面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沉痛,炽热,复杂得让她心惊。
一股莫名的情绪——甚至夹杂着一丝嫉妒——涌上芸哥儿心头。阿娘从未如此全然、放松地与她共享过一片天地。
可爹爹那句“就算是生米,也要煮成熟饭”,如毒蛇缠上心脏。
不行!
“阿娘!”她再次大喊,催马向前。
女儿的呼唤,如惊雷劈落!
静姝猛然惊醒。
草原、晚风、叹息、那转瞬即逝、几乎要燎原的**冲动……如潮水般急速退去。巨大的恐慌攫住心脏——芸哥儿的安危!
对六浑儿沉淀的爱意与汹涌的保护欲猛烈冲撞。
她看向身旁沉默的男人,那张熟悉的脸上,此刻写满她无法看透的复杂。这一切,难道是局?用旧物烈马唤醒她,让她卸下心防沉溺过往,再于这无人山顶……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高凌马鞍上的硬弓,腰间的佩刀。
他究竟想做什么?
巨大的恐惧与不确定性再次攥紧她。她下意识地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不动声色地,让“乌云踏雪”庞大的身躯,稳稳挡在了女儿与高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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