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有些烈。
田野间，眉目清秀的少年顶着太阳，身背背篓，肩头蹲了只羽翼灰扑的鸟儿。
慕景收完果子绕出屋后，抬手抹去额角的细密汗珠，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倚在树下阴凉中的高大身影，心头不由得升起一阵憋闷。
这人是他不久前在家门口捡的。
初见时，男人浑身是血地倒在树下，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慕景一时心软，秉承着师尊教导的向善之心，废了好些力气将人拖回去，悉心照料。
岂料这人醒后竟是个哑巴，性子沉闷，除了心情极好时偶尔瞥他一眼，大部分时间连个眼神都不给。
慕景只当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大可怜，大手一挥，赐名“大牛”，并试图以管吃管住为条件，诱惑他接下同隔壁田里老黄牛一样的耕地重任。
可惜失败了。
大牛不仅不干活，还白吃白住他的。
想到此，慕景垂头丧气唤了一声，“大牛……”
树下的男人过了良久才回过头来，像是不适应这个称呼，又像是单纯不愿理会。
男人一张脸倒是俊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可惜慕景是个脸盲，记不清模样。
他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师尊用尽方法，虽保住了性命，却让他眼睛出了问题，再记不清人脸，如今认人全凭衣着和感觉。
慕景跑过去，拽了拽大牛的衣摆，嘱托道：“我和小羽出门卖青雾果，你乖乖看家，记得把今早晾晒的衣裳收了。”
他肩头的鸟儿适时扬起小脑袋啾了一声。
宿听寒以沉默回应，移开了目光，重新将注意力转移这棵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景早就习惯了对方的冷漠，还惦记着背篓里的青雾果，又絮叨了几句，便一路小跑赶往永怀城。
兴许是因魔神即将复生的传言，今日城内，往来修士明显多了不少。
慕景刚在老位置支开摊子，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小景可好些日子没来了，这是终于缺钱了？”
慕景被师尊扫地出门后，在外谋生讲究得过且过，只要钱够花就绝不干活。
他都不用抬头，光扫一眼那晃眼的衣摆和腰间玉佩，就知是段居折这个纨绔子弟。
慕景腮帮子一鼓，没好气道：“你又不买，少打扰我做生意！”
段居折展开折扇，笑容越发愉悦，“小景怎知我不买？不如这样，你乖乖唤我一声‘段哥哥’，这些果子我全包了，如何？”
慕景样貌生得极好，肤白胜雪，一双大眼睛楚楚动人，在极遥宗便是师兄师姐们捧在心尖的掌上明珠，如今不少回头客也是冲着他这张脸来的。
而段居折便是其中最执着的一位了。
段家乃仙门望族，与慕景出身的极遥宗齐名，永怀城正是段家的地盘。
慕景心知他又在逗弄自己，气呼呼一把拍开扇子，整个人趴在小背篓上，“不要，我就是自己全吃了，也不卖给你！”
段居折见好就收，担心真把人惹毛了，往慕景旁边一坐，毫无世家公子的架子，帮着吆喝起来。
待到背篓见底，最后一颗青雾果也卖了出去，慕景方才察觉生意太好，他转头问段居折，“不对啊，今日这人也太多了，永怀城是有什么大事吗？”
段居折长叹一声，望着城门的方向，还未开口便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声打断。
慕景随着他望了过去。
只见方才还湛蓝的天际，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火烧云。
永怀城城门大开，两只青鸢仰头长鸣，一支声势浩大的仙门队伍缓缓行入，占据了整条主街，两旁修士百姓纷纷驻足。
慕景和段居折一眼便看到队伍中飘扬的玄天宗旗帜，后者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唇角勾起一抹讽刺，“还能有什么大事，那位‘天灵体’，想借永怀城之地修炼呗。”
这片天地间，流传着关于魔神的传说。
相传万万年前，吸纳邪念而生的魔神肆虐，仙门合力亦无法将其彻底消灭。天道垂怜众生，降下指引，魔神不死不灭，唯有天灵体与之相生相克，可将其封印。
世间至今已出现过两位天灵体，皆以自身为代价，换来千万年太平。眼下魔神即将再现，此次被玄天宗寻得并倾力培养的天灵体，正是其首席大弟子甘鹤。
但段居折对此嗤之以鼻，在魔神真正苏醒前，天灵体与常人并无显著区别，一切不过是玄天宗自说自话罢了。
慕景对谁是天灵体并不上心，“玄天宗向来爱逞英雄，让他们当去吧，我们做普通人就好。”
这是师尊在教了他二十遍剑诀都教不会后，给他的安慰说辞。
队伍行至眼前，慕景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的甘鹤，他看不清对方具体五官，但那身朴素的玄天宗弟子服穿在身上，硬生生撑出了一种别样的气质。
周围赞叹声不绝于耳。
大家都坚信，甘鹤天赋异禀，定能打破天灵体以身殉道的宿命。
慕景暗叹，不愧是承载着整个仙界希望的人。
他心底对甘鹤是存着几分佩服的，作为希望，修炼之苦定然没少吃，绝不可能像他一般，还能偷懒躺在床上闲着没事扒拉万灵阵。
甘鹤未来的对手是毁天灭地的魔神，而自己大概只会被魔神剁成饺子馅。
一旁段居折还在冷嘲热讽，慕景已悄悄挤出人群，捞起他的空背篓，招呼小羽打道回府。
这时他注意到，甘鹤的肩头也立着一只灵宠。
那是凤凰后裔，羽翼绚丽华美，再看看自己肩头这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慕景的目光在两只鸟之间来回扫视，引得小羽炸毛。
“啾啾啾！”
干嘛！你不会是想换灵宠了吧！
这绝对是慕景能干出来的事，毕竟他也曾是被极遥宗千娇万宠出来的小祖宗。
好在慕景尚存良心，“算了，重新契个灵宠太麻烦了。”
小羽掩面啜泣，正难过着，一股灼热的气息突然逼近。
那只安静立在甘鹤肩头的小凤凰，不知何故突然振翅，直直朝着慕景的方向冲过来。
而它的目标并非慕景，是他肩头的小羽。
段居折本就对甘鹤一行人看不顺眼，见此情形，心头猛地一紧，“小景！小心！”
慕景尚处在懵然中，看着飞舞而来的小凤凰不知所措。
小羽以为这鸟是要来跟它抢这个穷但长得还不错的小废物主人，自己虽是一只麻雀，却也是一只有脾气的麻雀，当即鸟喙一张，眼神一凛，怒气冲冲张开翅膀对着凤凰就是一巴掌。
只听嗖的一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小凤凰竟被它一翅膀扇飞了出去。
小羽目瞪口呆看着同样诧异的慕景，它这么厉害的吗？
且不论一只麻雀是如何将凤凰拍飞的，单就这个举动，已然触怒了周围甘鹤的拥护者。
欺负甘鹤的灵宠，便是与甘鹤过不去，与仙界大部分修士过不去。
数道不满目光聚集在慕景和他肩头的麻雀身上。
慕景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偏过头，“要不把你交出去抵罪吧。”
小羽死死抱着他的肩膀，啾啾抗议，你可不能做那没心没肺之徒！
另一边，甘鹤已快步上前，捡起落在地上的小凤凰，转身朝着慕景走过来。
段居折迅速挡在慕景面前，语气冷硬，“怎么，不过灵宠之间嬉闹，玄天宗首席大弟子连这点格局都没有？”
围观众人本欲出声声讨，可见是段家这位混世魔王，又默默缩回了脖子。
出乎意料的是，甘鹤并未动怒。
他声音温和，唇角含着一丝笑意，“段公子言重了，是在下管教不严，让阿凤惊扰了这位道友的灵宠，理应由在下赔礼道歉才是。”
慕景没什么防人之心，见对方态度诚恳，便从段居折身后探出身来，“没事，我替小羽原谅它啦。”
甘鹤注视着少年清澈的眼眸，笑意加深，“在下甘鹤，观小道友气度不凡，不知如何称呼？”
一旁的围观者闻言，纷纷打量起慕景来。
少年背着个旧背篓，灵宠是只不入流的灰麻雀，衣摆还沾着田间的泥泞，除了一张漂亮脸蛋，实在看不出哪里不凡了。
慕景刚要开口，段居折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护着欲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打听那么多作甚？修炼之人当一心向道，三心二意可难成大器。”
突然间，一声暴戾的兽吼自城门方向传来，震得人耳膜发麻，所有人动作齐齐一滞。
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魔兽入侵——！”
恐惧顷刻间在人群中炸开。
体型巨大的魔兽獠牙利齿，尖锐的兽爪缭绕着汩汩黑气，发疯般的四处冲撞，嘶吼着将距离最近的几个低阶修士一爪子拍飞。
“永怀城怎会突现魔兽？”甘鹤神色一凛，无暇他顾，立即带领玄天宗弟子拔剑迎了上去。
魔兽吼叫和人群叫喊声夹杂不断，段居折心底一沉，急忙转头提醒慕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回头却见机灵的少年早已将小羽揣进荷包里，迅速钻进了街边一家铺子，还不忘把门关严实了，根本没有关心他死活的意思。
段居折的心仿若被小羽啄了一口，只觉小景比那魔兽还要冷血。
铺子内，光线略显昏暗，宿听寒冷眼看着闯入的少年。
一旁侍立的手下瞬间冒出一头冷汗，小心觑着主上晦暗不明的神情，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来回徘徊。
萧佘是魔神最信任的下属，也是魔神复生后第一个被传唤来的，自然认得出这少年是何人。
他一时拿不准主上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谨慎唤了一声那根本没察觉屋内有人，还在扒着门缝往外看的慕景。
“小公子，您这是……？”
慕景闻声回头，恍惚间，好似看见了自家那个总在树下发呆的大牛的身影。
这间铺子刚被买下，里面尚未装饰，空荡荡的，只简单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方才与慕景说话的那位，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儒雅青年，只是脸色有些不自然。
而他身旁男子一手支额，身着华贵的玄色长袍，袖口处格格不入点缀了一朵细小的银白鸢尾刺绣，姿态慵懒坐在桌边。
慕景一顿，愣了愣。
因着认不清脸的缘故，他只觉这男人的体型轮廓，跟他家大牛十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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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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