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嘉之从幽深处折回，不忘随手捡了一沓柏叶。
还没走到千岁柏旁，就见只见一内侍服饰的人立着，赵时念一行人均不见踪影。
她脚步一顿，手不自觉攥紧。
张茂则转过身，目光先落在她攥着柏叶的手上，“姑娘，官家先行请公主去偏殿用茶点了。”
柳嘉之把柏叶往袖中藏了藏，屈膝行礼：“张都知。”
张茂则抬眼看向柳嘉之，“官家在三清殿等着姑娘呢，姑娘请随我来吧。”
*
三清殿的香火气比晨时更浓，赵祯背对着门口站在供桌前，明黄暗纹常服垂在金砖地上。
柳嘉之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他慢悠悠开口：“昭应宫的千岁柏，倒还算引得你的兴致。”
她屈膝行礼，没接话。
赵祯转过身，手里把玩着三炷香，“听说方才你往废院去了，那里除了断墙，可还有什么景致？”
柳嘉之垂着眼，“回官家，臣女瞧着那边柏叶因无人生得繁茂，便想着讨些给公主编玩意儿。”
“哦？”赵祯挑眉，把香往她面前递了递，“既如此，便替朕上个香吧。”
他抬下巴示意供桌，“这三清殿的送子观音，最是灵验。”
柳嘉之刚接过香柄，浑身却被这话僵住。
供桌中央的观音像前，果盘里摆着新鲜的莲子，香炉旁还放着两对红绸扎的同心结，全是求子祈福的物件。
而那三炷香，比寻常供香粗了一倍，香头裹着层金箔，一看便知是特制的。
她抬头看着赵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似笑非笑，像在看一场戏。
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怎么？”赵祯的声音轻了些，“怕这香不灵？”
*
柳嘉之捧着那三炷香，忽然屈膝往后退了半步，将香往旁边的香案上轻轻一放。
“陛下恕罪。”她垂着眼，“这香是为求子祈福所用，臣女身份低微，又是未嫁之身，代上此香恐不合礼制，折损了这份诚心。”
赵祯缓步走到她面前，他没看那香，反倒盯着她鬓角的素银簪：“哦？礼制？你在益州和晏井承出双入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礼制？”
柳嘉之脊背一僵：“那时年少无知，行事孟浪。如今身在宫中，自当谨守规矩，不敢有半分逾矩。”
“谨守规矩？”赵祯笑了笑，转头看向供桌，“这香是给谁上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朕让你上。”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
她咬了咬下唇，福身更深：“陛下明鉴。臣女并非抗旨，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点微颤，“只是臣女惟愿陛下不负心之所向。这求子香，承载的是陛下万千子民的期许，臣女不敢僭越。”
这话，既捧了赵祯，又悄悄划出了界限。
过了片刻，赵祯才缓缓开口：“心之所向？”
他拿起香案上的香，“你怎知朕向往之事又是何……”
她刚要说话，却见赵祯将香重新递到她面前，这次不是让她接，而是自己捏着香尾，往香炉的方向扬了扬。
“罢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你觉得不合规矩，便由朕自己来吧。”
香被稳稳插进香炉，烟气腾地升起。
柳嘉之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赢了这一步，却没半分轻松。
“退下吧。”赵祯转过身，重新望向供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好生照看公主，朕会常去看你……们的。”
她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
赵祯独自站在香炉前，竟透着点说不出的寂寥。
*
又过几日，锦华阁的银杏落了满地。
柳嘉之正蹲在院中教赵时念用枯叶拼小松鼠，江安七蹲在对面，手里举着片完整的银杏叶，被公主指挥着摆松鼠尾巴。
“再往左点！安七你好笨哦。”赵时念小手忍不住左右瞎指。
柳嘉之笑着拍掉她裙角的碎渣：“公主说慢点，安七反应不过来啦。”
话音刚落，就见负责洒扫的宫女端着水盆经过，脚步踉跄了下。
半盆冷水泼在离她们不远的地面，溅起的水花差点沾到赵时念的裙摆。
“怎地这般毛手毛脚。”江安七眼疾手快挡在赵时念身前，语气沉了沉。
那宫女慌忙跪下磕头：“奴婢该死！求公主恕罪！”
赵时念被吓了一跳，攥着柳嘉之的衣袖不说话。
柳嘉之看那宫女手背上有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烫过，心里微动，只道：“起来吧，以后仔细些便是。”
宫女谢恩起身时，飞快地瞥了柳嘉之一眼。
*
这已是这几日的第三回了。
给公主做的新点心总少一块，锦华阁的人向来谨慎，这般刻意的疏忽，明眼人都瞧得出不对劲。
赵祯已有五日没来锦华阁，连张茂则都没露过面，可那日三清殿的逸事，却顺着秋风钻进了后宫的每个角落。
午后陪赵时念去御花园喂兔子，刚走到月洞门，就撞见张美人带着一群宫人迎面走来。
“这不是柳姑娘吗？”她没看赵时念，径直走到柳嘉之面前，“听说前几日在昭应宫，姑娘差点替官家做成件大事？”
柳嘉之屈膝行礼，没接话。很好，宫斗副本还是来了。
她知道后宫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的事，想必早已传得变了味。
话音刚落，就见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在张美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美人听完，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对柳嘉之道：“官家在福宁殿召见，说有要事问你。”
柳嘉之心里存疑。赵祯这时候找她，是为了后宫这些小动作，还是……另有他事？
*
柳嘉之跟着内侍穿过抄手游廊，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公公，福宁殿不是往这边走的吧？”她停下脚步。
领头的内侍转过身，脸上哪还有方才的恭敬，嘴角撇出抹冷笑：
“柳姑娘是装傻还是真不懂？张娘娘的意思，是让姑娘去静心苑待着，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
静心苑？
她听江安七说过，那是后宫用来禁足犯错宫人的地方，偏僻得很，常年不见天日。
“公主待会寻不到我，怕是官家会怪罪。”她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周围。
跟着的几个内侍都堵在路口，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打量。
“官家？”那内侍嗤笑一声，“姑娘怕不是做梦吧？就凭你也配让官家怪罪？”
话音刚落，旁边的侧门突然冲出两个粗使宫女，伸手就要来抓她。
柳嘉之早有防备，侧身躲开，往回廊尽头跑。那里有片竹林，或许能绕出去。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内侍在身后喊。
脚步声追得紧，柳嘉之的裙摆被竹枝勾住，踉跄着摔在地上。
手肘磕在石子路上，疼得她眼冒金星。
刚要爬起来，后领就被人抓住，硬生生拖到了静心苑门口。
*
那扇斑驳的朱漆门打开，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蛛网和积灰的桌椅。
“进去好好反省吧！”宫女把她往里一推，门砰地关上，落了锁。
柳嘉之摸索着靠墙坐下，手肘的痛感忽然放大十倍。
在黑暗里坐了不知多久，霉味钻进鼻腔，倒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张美人敢这么做，无非是笃定她没胆子闹大，更没靠山能撑腰。
忽然听见门外有极轻的刮擦声，像指甲在抠锁眼。
她屏住呼吸，蹲下捡了块石子攥在手里。
*
“姑娘？”是个陌生的女声，压得比蚊子还低，“我是苗贵妃宫里的人，随我来。”
锁响了一声，门开了道缝，一双沾着泥的宫女鞋出现在眼前。
柳嘉之认得那鞋，是早上在锦华阁泼了水的小宫女。
“快。”小宫女拉着她往竹林里钻，声音发颤，“张娘娘的人去报信了，说看见您跟着个男人跑静心苑去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穿过竹林就是御花园的角门，远远看见江安七站在灯影里。
“可算找着你了！”江安七见了她，眼圈都红了，“公主闹着要来找你，苗贵妃没法子，只好让人跟着出来……”
柳嘉之跟着江安七往锦华阁跑，手肘的伤被牵扯着，一抽一抽地疼。
刚到宫门口，就见赵时念扒着殿门，小脑袋探出来望，看见她的身影，挣脱嬷嬷的手就往这边冲：“姐姐！”
柳嘉之蹲下身接住她，小家伙扑进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蹭了她满襟：
“姐姐你去哪了？念念找了你好久……”
“我回来了。”柳嘉之摸着她汗湿的发顶，“让公主担心了。”
江安七在一旁道：“姑娘先进去歇歇，我去给苗贵妃通报一声，省得她挂心。”
刚进暖阁坐下，赵时念攥着她的衣袖不放。
柳嘉之方才想到刚才那个小宫女，回头张望竟无她的身影了。
*
话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声：“官家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柳嘉之的心猛地一提，赵时念也瞬间噤声，往她身后缩了缩。
帘子被掀开，赵祯一身常服走在前面，脸色暗沉。
张美人紧随其后，看见柳嘉之，眼圈先红了，快步走到赵祯身前屈膝道：
“陛下您看，柳姑娘这不是好好的？许是臣妾多心了，方才见她不在锦华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赵时念却突然从柳嘉之身后钻出来，指着张美人喊道：“是你！你说父皇要找姐姐，她才走的！”
张美人身子一颤，转向赵祯时眼泪掉得更凶：“陛下明鉴！臣妾绝无此事！许是公主听岔了……”
赵祯目光掠过柳嘉之沾着草屑泥土的裙摆，又落在她手肘处磨破的衣袖上。
他喉结滚了滚，没看张美人，只问柳嘉之：“你去哪了？”
柳嘉之刚要开口，张美人抢着道：“方才臣妾宫里的人说，见柳姑娘跟一个陌生男子往后宫偏处去了，臣妾怕她出事，才让人去找……”
“你撒谎！”赵时念急得跳脚。
赵祯的目光冷了几分，扫向张美人：“你的人，还看见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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