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流再一次冲刷了一身疲惫和那若有若无的颜料气味，一天的疲惫此刻再次消失。陆煜然套上干净的短袖，踩着拖鞋打开浴室门。
客厅那浓烈刺鼻的气味果然淡了许多，几乎闻不到。陆煜然放眼望去，谢白岫已经把画具收拾得干干净净了。画板重新靠着墙立好，调色盘和画笔一一放回那个破工具包里。地板光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谢白岫此刻正盘腿坐在沙发上，跟早上一样，同一个位置，同一个人。
陆煜然环视了一周，走到客厅，毛巾随意搭在脖子上，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着水。“收拾得挺快。”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语气，拿起桌子上的水杯灌了几口，喉咙滚动了下。
放下水杯，他自视着谢白岫，随口问道：“你一整天，就搁家里画画了？”
谢白岫点点头，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前面顺畅，“嗯。”他顿了顿，“画完了……”
“哦，”陆煜然回应。视线随意扫过刚才遮得严严实实的画板那副画又重映眼前，他没再追问画了什么，“吃饭没？”
谢白岫怔了一下，抱着膝盖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些。他垂着头，避开陆煜然的目光，几缕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清晰却显苍白的下颌。他的嘴抿了抿。
“没……”一个字。
“呵。”陆煜然从鼻子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他看着谢白岫那副模样，内心涌现出一股无力感。
陆煜然转身朝沙发后面，厨房方向走，径直走向那个小破冰箱，里面的存货一览无余，还是早上的鸡蛋和挂面，角落还有焉了的青菜，和一小块打特价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块。
“行，真行。”陆煜然对着冰箱的磕碜景象，看似在对着冰箱说话，实际在嘲讽一天不吃饭的沙发上那位，“合着借你地方住，还得管你一日三餐是吧？你是来我家当大爷的吧。”
他的语气很冲，随后关上冰箱，“穿上鞋，哥带你下去吃点东西。”
陆煜然不可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专门下厨。看着谢白岫终于站起来，走到门口，穿上他那双沾泥的鞋，跟着他走到了楼下。
陆煜然推开便利店的门，后面跟着谢白岫。
“李叔，来两桶泡面。”他对着正站在柜台整理摆放烟的李叔吩咐道。
“陆仔，大半夜这么奢侈，一个人吃两桶啊？”李叔显然还没有注意到他后面跟着的谢白岫。
“小爷要潇洒，谁也拦不住。”他哼哼两声，两桶泡面，也就跑三单的事。
他带着谢白岫走到了玻璃门边边的墙椅上，两个人正对着外面夜晚的寂静，便利店门口那条大黄狗，此刻已经钻进狗屋呼呼大睡了。
“来咯。”李叔端了两碗热腾腾的泡面，泡椒味的，到他们面前，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谢白岫。“哟，原来是带朋友来了，我说你今天怎么下血本了。”
“我看起来很扣吗。”陆煜然一本正经对着李叔，原来他在李叔的心目中早就是这种形象了。
“嗯……非常扣。”李叔郑重回答。“好了好了，你们先吃，我还有货没理。”
“谢了李叔。”陆煜然道谢。
他将另一碗泡椒味的泡面推向谢白岫，“我平常就吃这口味的，你将就将就。”
“谢谢。”谢白岫道谢。
“别谢了。”显然陆煜然听烦了。
陆煜然虽然晚饭已经在外面将就了，但此刻泡面的气味依旧充斥着他的鼻腔，香得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吃！
他偏过头，看着谢白岫，他依旧那么斯文的吸食着，时不时还被呛两下，显然他不喜欢泡椒味。
“喂，你……为什么在外面流浪。”陆煜然把流浪两个字咬得有些重。
“没地方住。”谢白岫停下手上的动作。
“哦，”陆煜然又问，“你多大了。”
“今年十九。”谢白岫回答很快。
“十九？”陆煜然震惊，一个十九岁的人，那岂不是学生，“你不会是高中生吧……”
“高考完了，不是。”谢白岫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陆煜然下意识追问，“考的怎么样？”问完他又觉得有点多余。考得好坏，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谢白岫的叉子握着，他低头看着碗里飘浮的汤油，他沉默，随即又回答：“还行。”
“还行？”他嗤笑一声，“现在都十月了，你出来流浪，不打算上学了？”陆煜然虽然高一就退学了出来打拼到现在，但他没那么傻，哪个学校十月份还不开学的。
“不去学校了。”谢白岫平淡回答，似乎真的毫不在意。
“什么原因。”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放弃，陆煜然知道。
“就是不想去了。”谢白岫重复，显然他不想回答。
陆煜然也没了好气，不说就不说吧，“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陆煜然叹了口气，“行吧，我比你大一岁，你以后叫我陆哥吧，不嫌弃等我话，哥收你当徒弟，跟哥跑外卖也行。”
“我……不会骑车。”谢白岫的回答瞬间让他无语，很多人就是因为不敢骑车上路，最后连外卖也送不上。
“……”陆煜然刚燃气一点为人师表的热忱之心瞬间被浇灭。
在这个共享单车遍地有，外卖小哥满街窜的时代，一个十九岁的大伙子，居然还不会骑车。
“十九了……”陆煜然语气里很明显有股嫌弃和难以置信，“你不会连自行车都不会不……那你以前上学靠爬的？”
谢白岫耳尖泛着红，不知是被辣得，还是臊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没学过。”
“行，真行，”他故作点了点头，“谢白岫，你可真的是个……人才。”他拖长了调子，不会骑车，这特么连送外卖的门槛都摸不到。
“我不管，你要在我这住着，你得给我分担一份钱。”陆煜然硬邦邦甩出这句话，他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从来趁火打劫过别人，可谁让这个人才好像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养一个饭桶。
“我身上……没钱。”谢白岫的嘴唇翕动了下，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像颗无声手榴弹炸向他们。
陆煜然挑眉，语气带着刻意与理所应当，“没钱就得想办法挣钱，天上能掉馅饼还是这么找？”他看着谢白岫瞬间黑下脸的样子，又稍稍收敛，“你不是会画画，你接单啊，画头像，画宣传图，或者……”他突然冒发个奇怪念头，“或者你给我画也行，画得好，哥给你结工钱。”
这话一出，陆煜然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他一个送外卖的，要画干什么？挂自己的大头照在墙上辟邪吗？咦，渗人。但他的嘴总比脑子快的多，意识到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谢白岫终于看向陆煜然，显然对他的话，也充满了难以置信，甚至还有期待，仿佛自己被人认可。明明那人脸上写着“老子就是临时起意怎么滴。”
“……画什么？”他低声问，完全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
陆煜然被他问得一噎。画什么？他哪知道接下来要画什么，他的目光在便利店周围漫无目的的扫过一圈。
货架上的物品、李叔的背影、门口睡觉的狗……最后重新回到谢白岫的脸上。
“随便你！”陆煜然没好气地说，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能画什么画什么，画我、画狗、画这碰泡面桶也行，只要画得像，嗯……能看出来是什么东西，就算你过关。”他顿了下，又想到什么，“画不好，或者画太慢，就给我滚蛋，听见没！”
谢白岫沉默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回答道：“我试试。”
看他逆来顺受的模样，他猛得站起身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走了，吃完就回去，明天哥还要上班呢。”他跟李叔打了个招呼，推开便利店的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热死了。
回去的路上，陆煜然走得飞快，他一见面就踢掉拖鞋，把整个人重重镶嵌在沙发里头，谢白岫还细斯慢理走在楼道，最后才把门关上。
看到沙发已经被陆煜然占领，他也没好意思往上坐，他走到客厅角落，在破旧的工具包蹲下。沉默地拿出画板、支架，动作带着近乎麻木的熟练。调色盘和画笔被一一摆放在小凳子旁边，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陆煜然表面在看手机，实际上余光此刻正偷偷瞄着那人，心里冷笑：装模作样，他倒要看看，这个家伙能画出什么东西。
谢白岫很是专注，他没有看陆煜然，有没有看任何东西。他调了一点颜料，在画板上铺色，色调是很沉暗的灰蓝色。然后他拿起一支细笔，开始在画布上勾勒线条。
时间一点点流逝。
陆煜然打了会游戏，觉得没意思，又切了短视频，最后干脆把手机扔到一边，百无聊赖躺在沙发上，视线忍不住嫖向角落的谢白岫。
昏暗的室内，那个背影显得很是单薄。谢白岫正弓着背，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嘴角和握着画笔那骨节分明的手。他画得很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
陆煜然看着他，心里的烦躁不知不觉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家伙……安静画画的时候，倒没有看起来那么碍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白岫停下了笔。他对着画布静静看了一会，然后，极其缓慢转过身。
陆煜然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谢白岫没有开口。
……
等陆煜然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脖子酸得很，浑身上下不得劲。
他看向那个背影，那人还没有睡觉。
“……画好了。”谢白岫看到他醒了。
陆煜然这才懒羊羊地坐起来，带着刚睡醒的懵圈感，“拿来我看看，”他倒要看看这个饭桶能画出点什么东西。
谢白岫听到，沉默取下画布，双手捧着，走到沙发前，递给陆煜然。
他漫不经心接过，目光落在画布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瞬间在原地僵住。
画布上没有狗，没有泡面桶，也没有他以为“随便”的东西。
画的，是他。
这根本不是什么“随便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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