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风起,中元乱,万物为祭,枯山翻覆。
褚砚秋幽红的眸子扫过崩塌的死人渊,好像不止是死人渊在崩塌,还有整个苍穹,陆尽明衣袂染霜,手起落明月,一力沉山河,九重天裂开巨缝,原先的褚末衣和应龙转眼成齑粉。
褚砚秋如同一个血人一般,陆尽明手中动作愈强悍,她身上无端的伤愈重,仿佛天地间的每一处劫祸都应在了她一人身上。
她意识模模糊糊的叫陆尽明,但陆尽明没听到。
整个死人渊犹如末世之趋,危悬一线之际,殿九赶到,他欲扶起血泊里的人,但摸到褚砚秋的臂膀时,眼里满是震惊,“褚砚秋,你......”
“陆尽明......”褚砚秋喃地极轻。
殿九抬头,褚砚秋口中之人背对着她们,身上满是煞气,他皱眉一跃掠向空中之人,双手掐诀。
星辰归天,黄沙凝地,死人渊跌宕又沉浮,陆尽明梦中追尽虚妄。
“小陆。”
陆尽明眼睫轻煽,褚砚秋不是不这般叫自己了吗?
陆尽明忽然想起自己昏睡前做的事,他猛地睁开眼对上赵旻怔忡的视线,赵旻身披素白的麻服,陆尽明恍惚一瞬,然后蓦然起身。
“褚砚秋呢?”
目光落在片片挽白的房梁上,不待赵旻回答,他穿过飘摆的白幡,停在堂口。
白幡,青灯,黄香,黑棺.....
陆尽明脑袋一片空白,一个巨大的“奠”字赫然入目。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几个唱丧的老人,凄凉至极。
陆尽明不敢再向前,他没想过,明明马上就能出去了,为什么自己当时会控制不住伤了褚砚秋的元神。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身上流着仙族的血,她怎么可能会死?
铜锣铙钹敲打的声音逐渐刺耳,终于,陆尽明如梦初醒。
“不许吹!”
陆尽明俶尔冲进灵堂,灵台上的东西被掀翻,赵旻猛地攒住他的衣襟,将人横甩出去,怒吼道:“你发什么神经!”
“她不可能会死的——”陆尽明声音干哑道。
“什么不可能,我们早就陨落,如今剩的也只剩一缕元神。”
元神?
陆尽明一愣,他缓缓抬头看着赵旻,开口问道:“这里面不是褚砚秋?”
对,赵旻还在,他还在中元梦境里,褚砚秋一定还活着。
“你以为这里面是阿褚?”赵旻长叹一口气,她弯腰将灵台重新摆好,跪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万大哥,我真是很没用,一直在受你照护,但最后关头,我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本想着给你立一个衣冠冢,可我连这件事都做不好,让这小子扰了你清净。”
“抱歉......”
“跟我来。”赵旻擦着陆尽明的肩膀而过。
一间很窄的屋子,一个枯躺的血人。
陆尽明伸手想去触碰她,但他又怕弄通了血人,褚砚秋双眸紧闭,右手的位置空荡荡的。
怎么会这样?
陆尽明手指发青跌跪在地,心口赌的死死的,这只手是为自己没了的,若不是自己被抓住,她不会被应龙生生咬掉一只胳膊。
“小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样?”赵旻沉甸甸地问他。
陆尽明垂头不语,赵旻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提醒道:“阿褚不会有事的,你醒来之前有一个来自神族的男子在此,他说会救阿褚。”
“他是不是叫殿九?”陆尽明缓慢抬眸。
赵旻点头,“是他带我们出的死人......”
话至此处,枯躺之人骤然大口大口的吐血,紧接着便是七窍。
陆尽明心尖一抖,“她......她怎么了?”
赵旻把上她的脉,她皱眉道:“怎会如此,那神族之人只是说她元神碎了,怎么现在肉身会有枯死的迹象?”
她的元神碎了?
陆尽明顿时如坠深渊,如遭雷殛,眼眶里是无尽的悔。
赵旻不明白,但他明白,这里是中元梦境,元神碎了,肉身必然会随之陨落。
“啪——”陆尽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恨不能剖开脑袋看看,自己这颗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在那种时候失去控制,为什么自己总是让她受伤。
“小陆,你......”
这一巴掌扇过之后,陆尽明目光忽然坚定起来,他深深看了一眼褚砚秋,然后以指为刃在手心划了几笔。
“你做什么?”
赵旻迷茫一瞬,但在看到他后续动作时,她反应过来陆尽明在做什么。
“双生术!”赵旻惊叹道。
双生术是魔族至高秘术,是魔族为求永生而创的,唯有历代魔尊会用此术。
燕林双来找陆尽明之前,魔族快死的魔尊找过他,并想对他动用此术,但那魔尊不是他的对手死在了陆尽明的手上。
“小陆,人族和妖族不同,你将来或许能晋升神籍,但人族寿命有限,双生术一旦成功,你们两人就同生共死了,你不必如此着急,那神族之人会救......”
“他救不了。”陆尽明冷冷道。
他们遇到的是中元梦境里的殿九,过去的殿九不可能能救现在的褚砚秋。
陆尽明掌心模糊,他握住褚砚秋的左手,十指相扣间,红光丝丝缕缕缭绕,褚砚秋衰竭的身体渐渐有了生气。
与此同时,几行金字出现在陆尽明和赵旻的视线内。
——中元引——
九重大道,非人间兵器可斩,然汝身能撼三界道,汝情可炼世间兵,故身成之日,以血为引,抽自身七情六欲炼化为器,可破世间一切结界。
赵旻表情忽然变得奇怪,她喃喃道:“中元引.......”
陆尽明不明所以,“赵姨,这是什么?”
“中元引是开启中元梦境之人所求的答案。”赵旻木讷的解释,下一刻,她抬头看向陆尽明,“这里是中元梦境?是你开启的中元梦境?”
所以他们是可以出中元梦境了?
“那为什么要抽自身七情六欲?”陆尽明慌了神。
“不对,我不认识你,你开启的中元梦境里不应该有我。”两人各说各的,赵旻自我否认完又问:“是阿褚开启的对不对,是我开启的中元梦境对不对?”
陆尽明顾不得她说了什么,他心烦意乱的想着,若抽了她的七情六欲,那他们是不是就......
赵旻脸上流露出恍惚,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不是赵姨,而这里也不是现实世界。
转眼间,赵旻的面容变回了褚砚秋的样子,陆尽明指甲没入她的双肩上。
他死死盯着褚砚秋,几近压着声逼问:“你真的要抽去自己的七情六欲?!”
但赵旻,准确来说应该是褚砚秋已经不再回答他了,她呆滞的由实变虚,而后又化作点点星子。
陆尽明反应何等快,在褚砚秋元神将归位的那一霎,他强行将褚砚秋的元神束在了自己身上。
榻上的褚砚秋眼睫簌簌地抖动,陆尽明凝望着她的脸,眸子里有不安,有愧疚,有情不自禁,但更多的是一意孤行。
他弯腿坐在榻边,当年燕林双求自己进来救她时,他自己也未成想过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对不起,你不要怪我。”陆尽明语气异常平静,但他神色却疯狂骇人。
“褚砚秋,我们不要出去了好不好。”陆尽明捧着她的手低声说,“阿褚,其他的元神碎片我会帮你养好的,这缕元神就留在我这里......”
“阿褚,我们以后就同生共死了,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我们一起留在这里......”
“阿褚,你们人不能没有七情六欲,那样你会不开心的......”
“阿褚,中元梦境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在这里一定会过得很开心......”
“阿褚,你以前喜欢殿九,以后就喜欢我好不好,我会对你好的......”
......
陆尽明说着说着趴在榻边睡着了。
微风穿堂入,人影梦中留,心如磐石之人生了份扭曲的情,无人能治。
......
“梆——”
一声啰响,散了两场大梦。
陆尽明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他邃然睁开眼,下意识的找梦中的那个人。
“陆尽明,我外翁呢?”
这个问题让陆尽明悬着的心落下,褚砚秋眼尾挂着泪痕,他伸手轻轻拭去,“万前辈不在了。”
“不在了......”
是呀,她不是亲眼看到应龙行刑,不是亲眼看到他的尸骨入了应龙的嘴里,褚砚秋心痛如麻,她死咬着嘴,眼眶通红不再出声。
“阿褚,你想哭就哭吧。”
褚砚秋摇头拼命忍着,她有何脸悲泣,外翁是因为自己才落得如此下场,因为她的冷漠,因为她的自私......
褚砚秋平复了许久心绪才起身,她将满腔的痛打包塞进名为仇恨的行囊里,视死如归的去拿焚天。
“陆尽明,我的手呢?!”褚砚秋心中勉强挤出的孤勇彻底崩碎。
陆尽明心猛地揪住,他搂住褚砚秋安慰,“没事的,阿褚,以后有我在,没人敢伤你,没事的。”
褚砚秋眼中只有绝望,她终是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办?
她究竟该怎么办?
她拿不了焚天了。
“陆尽明......为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行......”褚砚秋哽声断断续续的说,声音越发不成形。
陆尽明无措抚摸着褚砚秋的头,湿热的泪珠从他的侧颈处下滚,他心口被烫的发堵,“会好起来的,阿褚,都过去了,我们往前走,以后我陪着你......”
褚砚秋摇头哭的更撕心裂肺,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不会的,她这一生一直如此。
凡界之人生来就有罪,她身上的罪更深,连万蝶衣都觉得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但是她要生的自己啊,她既生了自己,那自己想活下去有错吗?
没有错。
后来,玄门那些人也觉得自己该死,为了活下去,她拼了命的修炼,凡事都只考虑自己,但没想到却害了她外翁。
如今,她连自己唯一能倚仗的东西都没有了,外翁也好,褚末衣也罢,她以后只能活在不甘和内疚中。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渐渐不再颤抖,陆尽明哑声问她说:
“阿褚,赵姨给万前辈立了衣冠冢,我们一起送你外翁最后一程?”
“衣冠冢?”窗外的白幡落入她视线中,褚砚秋步履蹒跚往外走。
据说,人死后魂魄会在人间弥留几日,他们会在棺前最后看一看这世间,她有通灵眼,她要去告诉外翁,她真的不怨他,他也真的不欠她。
陆尽明拔腿跟在后面。
风雪寒身,丧音凉心,生死离别的路上,总载满悲怆和凄凉。
褚砚秋真的看到了她梦中的那个人,万人远站在灵堂门口,
“外翁,我方才做梦了,梦到我们一起回到你背着我逃出死人渊的那一日,在梦里,我对你说,你该多吃点,骨头太硌人了。”
“对不起,外翁,我不是这个意思......”
泪水从眼尾溢出,褚砚秋有些着急地解释。
“我这个人一直活得很拧巴,想说的话不知道如何开口,天不公,万春草木朝不复,枯形无木栖,你说的这句话我是听进去了的,只是我当时去找你是因为无处可去,但你当时将我推开了,所以我心里有失望,可是我不怨你的,死人渊几次救命,焚天几次相护,我怎么可能会怨你呢......”
“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外翁,我......我......”褚砚秋又哭又笑,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口子。
陆尽明背对着她守在灵堂外,里面愈发凄惶无措的声音令他心颤,他转身跪在一旁。
“阿褚,万前辈他都知道的。”
褚砚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她努力咽下哭声问:“赵姨人呢?”
“我醒了后,她就回死人渊了。”陆尽明犹豫了一瞬,他还是说了,“阿褚,处理好这些事后,你会去找她?”
“不去。”
心头痛楚久久不能平复,褚末衣的话夹缝中蹦出,不止是赵姨,还有陆尽明,她都不能再靠近了,已经有一个人因她尸骨无存了。
陆尽明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落寞,他闭上眸。
“陆尽明,处理好外翁的后事后,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陆尽明刹那抬眼,“为什么?”
褚砚秋眼眶里含着碎光,她字字真切道:“我的人生只有弑父杀母这一条路可走,所以这些年我拼了命的修炼,褚末衣未出现前,即使遇到再大的事,我都未曾怕过,甚至幻想过将来有一日,自己能一剑破天门,但如今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也不是,现在更是连剑都不能拿了,你在我身边,只会......”
“阿褚,我哪里都不去。”
褚砚秋不懂陆尽明的执着,也无心力去想,她垂下头,像暗夜里一只既没有木枝可落,又失去方向的孤鹰,只能无力的等着天明时刻猎人来狩它性命。
“褚末衣伤不了我的,你相信我。”陆尽明自顾自的解释,可观褚砚秋的神色,一看就是半个字都未听,最终他编出一个谎话。
“阿褚,褚末衣当时没能抓住我,以后更不可能抓得住我,我不会有事的,你右手断了,我教你左手用剑好不好?那日我能带你从褚末衣手里逃脱,往后我还能带你杀褚末衣,褚末衣也好,神族也罢,他们都不能拿我如何。”
“是你带我离开的死人渊?”褚砚秋对那日的记忆只停留在右手断掉之前,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她的记忆很混乱,她模模糊糊记得好像陆尽明是出手了,然后是死人渊坍塌了。
“对,是我,赵姨也是我带出死人渊结界的,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你......”褚砚秋转过头看着陆尽明,“你为什么要帮我?”
陆尽明眸光右移一寸,他说:“我刚才也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双手血肉模糊的带着我逃命。”
褚砚秋眼皮耸拉着,她颓丧着说:“我现在只有一只手了,以后恐怕也没法带你逃命。”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道歉。”
陆尽明别过头不再看褚砚秋,他之所以道歉是因为他知道如何让褚砚秋的右手恢复,但他不想出中元梦境,更不想褚砚秋出中元梦境。
两人一同沉默,褚砚秋守着和万人远在人间几许记忆,跪了一天一夜。
天晓时分,青灯一吹,黑棺一盖,尘缘旧事深埋心底。
处理好万人远的后事后,陆尽明便带着褚砚秋离开了殿九安排的地方。
褚砚秋一夕之间没了亲人,又断了铮骨,仅剩陆尽明带给自己的那点力量支撑着度日,她想舍却离不得,于是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跟着他了。
而陆尽明却为她的这份浑噩窃喜,哪怕是苦非欢,他却茹毛饮血的贪享着这场不知归处的秋梦。
山水失色,春秋时昏,两人就这样又过了两个除夕。
陆尽明做着曾经褚砚秋在凡界时会做的事,走山游水,沽酒添食,养神教法,而褚砚秋则练剑......练剑......
......
夜幕临近,檐下的红纸灯笼被风吹的摇曳生姿。
今夜即使风雪骤疾,大街小巷各处依旧挤满了人,他们脸上带着形状各异的面具,陆尽明带着褚砚秋穿梭在其中。
“陆尽明,你不是说要寻一件灵器,为何来这里。”褚砚秋已经许久未去过人多的地方了,这满街的人令她有些不适应。
“确实在这里,答应我,等下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拒绝。”陆尽明说完也带上面具。
褚砚秋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她回看陆尽明时,他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人群里。
“阿爹阿娘,好多人啊。”
“囡囡,今天是我们巫山一年一度的祈福节,你要记住如果碰上祈福节下雪,就一定要出来沾沾福气,这福气沾上了,来年我们就会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那是不是我沾上了雪就能沾到福气了?”
“是呀,好多年没有遇到祈福节下雪了,我们囡囡要多沾沾福气,健健康康的长大。”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回去啊?我想睡觉了。”
“囡囡再坚持一下,等圣女送完山神我们就回去。”
“圣女是什么啊?”
“圣女代表着我们巫山的百姓,她会向山神祈福,祈求来年巫山人寿年丰。”
“那谁是圣女啊?”
“每年都不一样,只要是行了及笄礼的未婚女子都是有可能的,看谁今年收到的花最多。”
小女孩的眼睛瞪的锃亮,“真的吗?那以后囡囡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圣女?”
“是呀,我们囡囡以后行了及笄礼也有可能成为圣女。”
褚砚秋继续被人群挤着前行,忽然她手里被人塞了一束花。
褚砚秋侧耳听完那母女俩的对话,她抿唇看了眼自己手中的花束,转身就将手中的花塞给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然后迈腿想另寻他路找陆尽明。
但巷子各处都满是人头,她的身影挪动的异常慢,没走两步就被人拉住了。
“姑娘,这是你的花吧,这花可不能随便转手给她人,要是让山神知道了,会觉得我们心不诚。”
女子的声音有些大,此话一出引来了周边人的附和声。
褚砚秋只能硬着头皮将花接了回来,“抱歉,我不知道。”
“姑娘,你长的可真好看,像仙人似的,我这支花也送给你了。”
褚砚秋还未来得及拒绝,那女子就将花塞了过来,紧接着周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应和起来。
她本想施法逃出,但又想到暂时还不能惊动他们只能作罢。
“我的也给你。”
“不......不用了......”褚砚秋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中,她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有些目不暇接。
“还有我的。”
“......”
片刻过后,褚砚秋周边被围的水泄不通。
褚砚秋在一阵人潮声中感受不到陆尽明的气息了,索性也就任由他们围堵,等人散去了再去找他。
而此时另外一边的陆尽明正在高楼上看着她。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这两年陆尽明只能看见褚砚秋眉眼间的沉郁,所以他想借今日的机会让她开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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