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片段回想起已经有些模糊,那是宋准一家还在扬州时,父亲还没因意外去世,那时候,他是军器监的主簿,负责记录军器制造,整理记档和图纸。
宋准四五岁时的一日,父亲好容易回家一趟,还带了些有趣的玩意儿,叫母亲来看新鲜,宋恪和宋准也挤过去瞧。
那是一种看着平平无奇的白色粉末,可用火点燃之后却会燃起紫色的火光,小小的宋准惊得眼睛和嘴巴都张大了。
母亲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说,是造火药用的硝石。
宋准记得当时长兄当即就质疑道:“父亲骗人,硝石谁都见过,点燃了怎么会是紫色的火光?”
父亲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知道你聪明,可这次你说的可不对。”
父亲说,平日里见到的硝石里多有杂质,自然不会如此,但他带回来的可是军器监多次提纯过的硝石末,杂质已经去除大半,用在火药里,效力更猛。
他也是见这点燃的颜色好看,便偷偷带回来了一点点,叫母亲看新鲜的。
“多次提纯过的硝石粉末。”
宋准的脑海里回荡着父亲说的这句话,再抬头看着那些符纸燃烧的火焰,心里已全然确定,所谓的神迹,无非就是江湖骗术。
人群里,没有随百姓们跪下的还有两人,宋准余光瞥见,是两张格外漂亮的脸。
他向他们投去目光,用鬼樊的手语比划了两个字:“骗术。”
令狐朝点了点头。
游行的仪式已经结束了,百姓们排着队在大巫处领取所谓的“神药”与“圣水”,对大巫感恩戴德。
宋准和许县令还不好离开,只得在不远处看着,宋准眉头皱得都能夹死只蚊子。
许县令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太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许县令低头瞧瞧他们站的阴凉处,又往远看了一眼那大巫和他们的随从,了然地笑笑,压低了声音在宋准耳边道:“你是不是也看出什么了?”
“夫子也知道?!”宋准震惊道。
许县令说:“怎么说我也是在大理寺做过官的,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愚昧无知的老古板吗?”
“学生不敢,学生只是担心,夫子也被这江湖骗子蒙骗,也相信什么神迹。”
“你啊,心里有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可知道这是大忌?不要叫旁人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宋准有些不好意思地扁了扁嘴:“夫子教训得是,学生知道了。”
看着人群渐渐散了,宋准终于能回衙门去,这仪式办了大半日,午饭都没吃上,现下都快要放值了,若不是早上多吃了点,都要饿得眼冒金星了。
许县令也没吃午饭,却又忙着去跟那大巫说话,知道宋准等不住,便也没叫他同去。
夜里几人聚在堂屋里,又商议着这傩祭的事儿,桌上点着盏灯,柳晏沏了茶,带了糕点,却还是兴致缺缺的样子。
宋准跟他们二人说了那符纸燃紫色火焰是因为用了大量提纯的硝石粉末,柳晏才起了些兴趣。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准如实说:“父亲还没去世时,曾从军器监带回来过一些硝石粉末叫我们看新鲜。那时候虽然还小,但因为确实稀奇,所以这件事情还是记得很清楚。”
柳晏又问:“硝石随处可见,就连我们院子的砖墙上都能刮下来硝土,怎么竟没人见过点燃的火焰呢?”
不等宋准说什么,令狐朝翻着记簿头也不抬地说:“惟衡不是说了,是大量提纯的硝石,这样的东西也就军器监造火药和道士炼丹用得上吧,平头百姓怎么会见过这样的东西?”
“哦。”柳晏摇头晃脑念道,“一硫二硝三木炭,炸完一半剩一半。”
“啪!”
令狐朝手上的记簿轻轻拍到了柳晏脑袋上,他说:“瞎念叨什么鬼东西呢?去我房里帮我拿一下我的药箱。”
柳晏挨了一下,丝毫不恼,凑近了笑着说:“你求我,我再去。”
“求你。快去。”
令狐朝少见的顺从让他十分受用,美滋滋地去拿药箱了。
宋准见状,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容:“令狐兄这回怎么这样顺着他?”
令狐朝抬头,也笑了笑说:“哄哄他又不费事儿,况且我确实不想自己去。”
“这不像你平日里的样子啊。”
“是吗?”令狐朝浅浅问了句不需要答案的话,又低下头看记簿,说,“你信符水能治百病吗?”
“当然不信啊,符水怎么可能治病?黑乎乎的纸灰水,喝下去不生病就不错了,百姓还称那大巫是大贤良师,还好这没在皇城司跟前,否则过不了夜那些人都会因谋逆罪掉脑袋。”
令狐朝把记簿递给他,指着其中的几行字说:“你知道傩是怎么来的吗?”
“晦言,你的药箱在这儿。”柳晏回来了,听到令狐朝的问话,他立马坐到桌边抢答,“我知道我知道,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过。”
他摆出一副大儒的模样,煞有介事道:“说这个傩仪从周朝就有了,那时候还是朝廷牵头,大巫要用巫术请神驱鬼。在办仪式的时候,大巫身披熊皮,戴一个有四只眼睛的木头面具,一手执戈,一手举盾,负责搜寻驱逐恶鬼。”
“那今日那个大巫为何是一手摇铃一手执斧?”宋准问。
“都几百年了,有点变化也正常嘛。我也没见过旁的傩祭了。”
令狐朝又将记簿放到柳晏面前,说:“虽没见过旁的,但我觉得大巫不会在办完傩祭之后分发治病神药,还符水治病,那水我验了,就是普通的山泉水而已。”
“山泉水?那百姓的病没法治好,他们又为何要搞这样一套?”
“我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能等等再看,总有图穷匕见的一日。”
一晚上几人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百姓对大巫深信不疑,许县令顾忌动摇民心,他们心里就算有再多怀疑,在没有切实证据之前,都只能忍着大巫那伙人作乱。
第二日清晨,宋准点完卯照常带弓兵巡逻,路过城北那几处住着患病百姓的宅子,进去问了问,却得到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
有喝过昨日那符水的百姓,病情竟然真的有所好转。
此时不少人正聚在一起说那大巫灵验,傩祭办得正是时候,瞧见宋准过来,还对宋准感恩戴德,因为是官府允许,才能办得这样盛大。
宋准简直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水是山泉水,符纸涂了硝石粉末,什么时候硝石也能治瘟疫了?
容不得多想,跟那些百姓应付了几句,赶紧去医馆找令狐朝,仔细问问是不是他验漏了什么。
医馆离城北挺远的,走了两刻钟才到,迈上台阶,就看到令狐朝手拿一小杆秤在柜台里面称药,不时腾出手在边上记录。
“令狐兄!”宋准唤他,“你可听说,有百姓喝了那符水,病情真有好转?”
令狐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称药,点点头:“听说了,今日来医馆抓药的人都少了。”
“那令狐兄怎么还这么气定神闲的,我险些要急死了!那神药若真有用,往后这攸县岂不是要那大巫说了算了?”
令狐朝又一抬头,勾唇轻笑了一声:“你还真信是那符水的作用?”
“令狐兄,算我求你,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宋准走到他跟前,趴到了柜台上看着他,实在是心急如焚。
他看到宋准这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说:“你还记得我说瘟疫的症状像是下毒所致吗?现在不过是药效过了,不需要吃什么药,自然就好转了。”
“你当时不是还说有些拿不准吗?”
“当时拿不准,昨晚上刚拿准的。”
“可现在百姓都觉得病情好转是那符水的功劳,纷纷赞扬大巫灵验,都要入他那教呢!”
令狐朝又拍拍他的脑袋,说:“无妨,还有别的法子呢,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等知道了,对症下药也不迟,别怕,啊。”
说完,他露出个很好看的笑来,示意宋准看他面前已经称好的药:“那个毒我已经配出来了,硝石我也试试去提纯,到时应该都能帮到你。”
看着令狐朝的笑,宋准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若他真能将硝石提纯出来,到揭穿大巫骗局时,就更加有理有据。
晌午回衙门吃饭时,宋准可算逮到机会和许县令说话了,端着饭碗去找他,把令狐朝说的话都给许县令转述了一遍。
许县令听完,说:“昨日大巫跟我说,他们接下来几日还想再设坛传教,我同意了,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听听他们传教都在干什么,找找破绽。”
“我知道了。夫子这些日子忙着瘟疫的事儿,现今那瘟疫已经有了解法,夫子也可稍得喘息。”
“我是没想到,那竟然真的是毒药所致,难怪各种药方都不起作用,现在疫病好转的时间又这样巧合,很难不怀疑就是傩班所为。”
宋准拍着胸脯保证道:“夫子放心,我这几日定会细细探查,定不叫他们再猖狂!”
宋准原本打算叫柳晏再给自己做个易容,混进百姓里去听大巫传教,但柳晏说叫白兔和青雀去就是,省得了一趟麻烦。
宋准问他:“那你茶馆和渡口茶摊的生意怎么办?”
柳晏满不在乎地说:“我鬼樊又不是只有白兔和青雀两人,随便叫几个去看着不就好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啊,都给你安排妥当。”
实在拗不过他,只得按他所说的,让白兔和青雀去听大巫传教,回来再将所见所闻转述给他们听。
一连两三日,他们二人回来之后都说没什么可疑的,无非就是展示些神迹,宣扬些神明的事迹之类的,偶尔还会以神明的身份调解百姓间的矛盾。
直到第五日,白兔没有等晚上回家了才说这些,而是直接跑到了衙门里去找宋准,听说他在县牢里审刚抓的小贼,又直接溜进了县牢里去。
“县尉!县尉!”白兔在拐角处压低了声音喊。
宋准听到白兔的声音,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冲过去把他拽到角落里说:“白兔!你怎么跟你们楼主一样,县牢怎么能随便进来?叫人发现了是要挨板子的!”
“县尉,不是我不顾律法,实在是事出有因,您若要打我,也得先听我说完话。”
白兔说,今日那大巫竟然开始宣扬如何祭神,说要届时献三牲,还要挑选八字属阴的童年童女作为侍童带三牲升入仙界做仙童去。
“什么?!”宋准心里立刻警铃大作,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去年在盐官县那口废弃盐井下挖出的七具孩童骸骨,柳晏用一夜时间画出的他们的画像,此刻仿佛都出现在眼前。
“县尉,这还不是最糟的。”白兔又说,“好些个百姓听了,都报上自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叫大巫挑选,那大巫还真的挑出来七个孩子!”
“怎会如此?”
宋准实在想不出,为何会有人自愿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去做什么祭神的侍童,那明显是骗局啊!
不等白兔再回答什么,也顾不上白兔是怎么进来的,要怎么出去,他直接拽着白兔就去找许县令。
从前那大巫要游行也好,办傩祭也好,设坛传教也好,只要不伤害百姓,他都可以忍着,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都开始要人命了,官府便不能不管!
“许县令!”宋准一进许县令的书房就大喊道,惊得许县令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许县令,那大巫现在要百姓送孩子给他们了!”宋准把白兔拽到自己身边,说,“白兔,跟县令再说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白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许县令笑了笑,把方才跟宋准说的又再讲了一遍。
许县令听完,深深皱起了眉头,问道:“大巫选了几个孩子?”
“七个。”白兔说。
“许县令,我还没跟您讲过,我去年在临安时曾被派去盐官县协查过一桩案子,我们在一口废弃的盐井里挖出来七具孩童的骸骨,当时因为主持祭祀的人早已经故去,便没法再追究更多,只惩办了贩卖孩童的人牙子,如今看来,这其间怕是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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