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宋准竹筒倒豆子般说完这一串，十分急切地等许县令发表意见。
“你是说，这大巫和傩班可能与盐官的那案子有关？”许县令问。
“是，不仅如此，可能，大巫和程氏也有关。”这一句宋准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他总担心隔墙有耳，不谨慎着些，都要前功尽弃了。
许县令思索了一阵儿，才说：“如果你猜测的没错，那这案子就复杂了，大巫传教是我允许的，我如果立刻出面制止，只怕会适得其反。照白兔小友所说，百姓已然对大巫深信不疑，惟衡，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我明白。我回去想想办法，不会叫他们这样猖狂。”宋准对许县令行了一礼，便带着白兔去医馆找令狐朝。
令狐朝听说了这件事，同样也皱紧了眉头，但他却没有立刻发表什么看法，而是说了另一件事。
“我今早突然想起来，郊区那个破庙里的男尸身上那些符纸，恐怕有蹊跷，我就点了几张当时留下的。”说到这儿他转身从身后柜子下面拿出了自己的药箱，打开来拿了几张符纸和火折子，就在柜台上点燃了。
明亮的，紫色的火焰，格外刺眼。
一时间，几人都没说出话来，令狐朝看着那堆灰烬，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倒是白兔先开了口：“县尉，前辈，要不要我混进傩班里打听打听？”
宋准沉思片刻，欲言又止，像被束缚住了手脚，堵住了嘴，不知道如何说出内心所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越来越错综复杂的迷局。
许久，他才说：“我想亲自去看看，那大巫究竟是如何传教的。”
令狐朝伸手拉住他：“我随你同去。白兔，去给你们楼主报个信儿，叫他也一同过来。”
“遵命，前辈。”
在集市最热闹的街口，大巫设的神坛就在一棵大槐树底下。鲜红色的祭坛，是一张方桌盖着的鲜红绸布。
槐树上悬挂着天神图、祖师图和功曹图，祭坛上摆着香炉和烛台，贴满了符纸，几大盘子贡品摆在前面，两个面目狰狞的傩面具在正中间，另还有好些法器，摆满了整张方桌。
瘟疫好转，集市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来看大巫传教的人就更多了，并不宽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令狐朝拉着宋准藏在了不远处的角落里，为避人耳目，来之前还叫宋准将身上的官服换了，穿上了一身短褐。
柳晏来得也快，没等多久他便到了，他今日打扮得倒不显眼，素色的长衫，头发用木簪绾着，没戴首饰，也没施妆。
令狐朝瞧见他，刚想着他今日倒通人性了，下一刻他走近了，看到宋准穿着的不合身的衣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惟衡啊，你上哪儿找的这么身衣裳？”
“是令狐兄的，我那身官服太显眼了，没办法才换的。”
“哈哈哈哈哈哈……”柳晏闻言笑得更开怀了，拉住宋准的胳膊让他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儿，说，“从前不觉得晦言有多瘦，没想到他穿上松垮的衣裳，竟这么绷在你身上，哈哈哈哈……”
令狐朝闻言拿手中记簿往他脑袋上一拍：“收敛着点儿，你是怕旁人瞧不见他？”
“啊！”柳晏惨叫一声，又被令狐朝捂住了嘴。
“早知道不让你来了，你楼主的素养呢？”令狐朝在他耳边说。
他虽被捂着嘴，却还是忍不住笑，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反手抱住了令狐朝的腰，后者浑身一颤，便松开了他。
“嘶，好好待着，别搞这些动静。”令狐朝说。
“知道了知道了。”
围观的人太多，在这街角里看不见站在人群中央的大巫在做什么，只能听见隐约几个词，但周围百姓的议论倒是听得清楚。
宋准听见几个人在说什么，自家孩子八字不符合，没法献出，只能多捐一些香火钱，聊表敬意。
其他人都在附和，纷纷表示要再多捐一些香火钱，宋准听得拳头都捏紧了，几次压制住自己要冲上去的怒火，深深吸进去一口气又用力呼出来。
柳晏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看见有百姓把自家孩子给那大巫了吗？”
“没有。但你听这些百姓说的话，明显是已经有此打算，不但给孩子，还要给钱。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娘？为了个神棍说的几句疯话，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拱手送人。”
“依我看这倒不是那些百姓的问题……”
柳晏的话还没说完，令狐朝就拽住了他们二人的胳膊，要把他们拉走。
“怎么了晦言？”
“快走！他们焚的香里有药！”
容不得多想，令狐朝的判断绝对不会出错的，他们三人一路逆着人流往远处奔去，直到到了远离集市的僻静处才停下来。
这是一条小巷子的背面，两边都是人家的后院墙，一条水渠从中间穿过，有个小石桥横在上面，没人经过，只听见鸟叫和水流声。
柳晏的发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头发全都披散下来了，他扯下了颈间的丝带，把头发随意绑了起来。
宋准问他：“丝带用来系头发了，你这疤痕怎么办？”
“哎，无妨，没人看见我，披头散发的才不好呢。”他倒是无所谓，转头问气喘吁吁的令狐朝，“晦言，你说他们用的什么药？”
令狐朝靠着墙根，弯腰撑着腿好久才把气儿喘匀，抬头说：“致幻的。你还记得从前在西凉时用的醉仙桃吗？和那个差不多。”
“醉仙桃？”宋准有些疑惑，“听着像个酒的名字。”
“若是酒倒好了。”柳晏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了这醉仙桃的来历。
从前鬼樊还在西凉时，但凡杀人越货时叫人看见了，就会给目击者用醉仙桃，用过醉仙桃的人会进入一种近似半梦半醒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命令他们做任何事，他们都会照做。
甚至是，控制他们的意识。
令狐朝刚被拐到鬼樊时，前楼主给他用的就是这醉仙桃，因为对小孩儿来说量有些大，导致他很多年都有头痛的毛病，五六年前才好。
宋准听完便问：“那就是说，大巫在利用这迷药控制来听他传教的百姓？”
令狐朝点了点头：“闻着有些像醉仙桃，但我没办法确定，他们很谨慎，用的量格外少，一般很难被察觉出来。”
“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现在连我想弄醉仙桃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哦？还有你弄不来的东西？从前楼里不是有很多吗？”
柳晏瞪大眼睛看着令狐朝：“你还问我？那东西叫你难受了那么多年，我怎么可能还让这种祸害留在楼里？”
令狐朝垂眼轻笑，又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那要是我现在想要，你能给我弄来吗？”
“你要那东西干嘛？”柳晏问他。
“感觉会有用，你去试试看吧，要是实在弄不来就算了。”
“你想要我自然无论如何都会给你弄来，放心，明天就给你。”
宋准看着他们二人，问：“这醉仙桃可有解药吗？”
“有啊。”令狐朝说，“我还记得解药是怎么做的，晚上回去就做一些出来。对了，白兔和青雀跟着他们听了几天了？不知道吸进去多少，得赶紧把他们都带回去。”
柳晏听完直接扭头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你们先去配解药，我去找他们，就在家里汇合吧。”
“稚言，你也小心点儿！”宋准冲他的背影喊。
“知道了！死不了。”
令狐朝和宋准直接抄小巷子里的近路回了家，一回去，令狐朝便钻进了书房里，他前些日子才刚在里面放了个新的药柜，添上了今年的新药。
把书案上的东西都拿到了一边，又从药箱里拿出他那一小杆秤，飞快地称出好几味药来。
宋准换掉了身上不合身的衣裳，就在边上看着他，他要什么便给他递过去，他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突然顿住了，抬起头说：“坏了，最关键的一味药，我这儿没有。”
“是什么药？我出去买就是。”
“怕是买不到。”令狐朝的表情有些凝重，“那是一种西凉戈壁滩上才长的草药，那时候，我们把它叫做百忧解。”
宋准心里暗道不妙，试探地问道：“稚言那儿会有吗？”
“不知道。等他回来问问他。”
令狐朝放下称，叹了口气：“没想到卡在这一步了，刚才一时情急没想起来这回事儿，稚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令狐兄别担心，他连醉仙桃都能找到，这个百忧解想必也难不住他的。”宋准说，“我想这件事应当给许夫子说一声，听听他的办法。”
“可以。我随你同去，给稚言留张字条，别叫他回来找不见我们。”
宋准他们的宅子离衙门也就不到半刻钟的路程，他们又是一路小跑着去的，很快便看到衙门了，却瞧见有人站在衙门口往里望，徘徊着不知道要干什么。
宋准心下疑惑，以为是有人意图不轨，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位妇人，手上紧紧攥着只小孩子的鞋，呼吸急促，像是要哭了。
“这位大姐，是有什么案子要报吗？为何不叫衙役领你进去？”宋准问她。
那妇人见到宋准，两行泪便掉了下来，上前两步就要跪在他面前，宋准要拉她起来，她却直接脱力瘫坐在了地上，大声哭嚎起来。
宋准吓得都快无措了，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哎，大姐，有什么事儿您好好说，我是县尉，会给你做主的，你先起来。”
“县……县尉……我家的囡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丢了……”
“孩子丢了？丢了多久了？可在附近找过了吗？”
“有……有两日了，实在是找不到，才到……官府来。”
宋准示意令狐朝一起过来将她扶起，带到了衙门去，给她找了把椅子叫她坐下，待她情绪平复了，才细细问话。
一番询问下来，宋准知道这妇人姓吴，叫做吴三妹，家住城西的风平坊，走失的孩子是她的大女儿，就叫囡囡，七岁多，是两日前带她上集市买菜时走丢的。
刚发现孩子丢了之后，吴三妹就已经在集市找了两三遍，没找到。
她又回家叫孩子爹和亲戚邻居一起帮忙找，将孩子平日里爱去的地方，爱玩的水边，连水里都捞了个遍，依旧是没找到。
孩子爹见几番找寻无果，已经不想找了，说那就是个丫头片子，丢了就当倒霉，再找下去家里的活计都没法做了，还欠不少人情。
但她不愿意放弃，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独自跑来官府报案，到了门口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徘徊半天不敢进去。
听吴三妹说完，宋准便警惕起来，想起临安那起三槐堂的案子，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吴大姐，您家囡囡生辰八字是什么？”宋准问她，他疑心此事与大巫所宣扬的要八字属阴的童男童女祭神的事情有关，若真的如此，他便要立刻上街去捉那傩班进大牢。
她说了个日子和时辰，宋准不大懂这些，向令狐朝投去眼神。
令狐朝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略思索了一下就摇摇头：“不是。”
难道只是巧合？宋准心里想着，但无论如何，也得先给孩子画个像张贴出去，再叫捕快和弓兵四处先找找，像吴三妹所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叫孩子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吴大姐，您先等等，我叫人去寻画师，给孩子画个像张贴出去，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家里的活计耽误不得，做完这些您先回家去吧，孩子找到了自会给您送回家去。”
吴三妹听了宋准的话，作势又要跪下，被宋准一把扶起，她还在不住地道谢，涕泗横流。
令狐朝在边上看着，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些异样的情绪，像被水淹没到头顶，有些喘不上气。
“令狐兄。”宋准叫他，他却没反应似的，呆愣愣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宋准走到他面前，又唤了一声，他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令狐兄，要不你先回去等着稚言，我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了，等吴大姐的事儿办完了我再去找县令。”
他听完，轻轻点了点头：“也好，左右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儿能干的，那我就回去吧。”
“嗯。”
从令狐朝离开的背影里，宋准看出了一丝隐约的落寞，不知道他刚才想到了什么，想得那样出神。
但此刻却容不得他去思索这些，让人先照顾着吴三妹，又叫李二郎去请画师，自己才赶去了许县令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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