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太阳烈起来了,要入夏了,感觉衣裳都有些穿不住,热得很,迈进阴面的书房里才觉得凉爽些。
许县令坐在书案前,一手拿着把蒲扇在扇风,一手端茶,低头看着面前的一卷文书,看到有人进来,抬眼一瞧,见是宋准,放下手里茶盏问道:“惟衡,又来啦?”
宋准对他行了个礼,说:“是,叨扰夫子了。是今日查出线索了,来跟夫子说说。”
“哦?说来听听。”许县令指指旁边的椅子,“坐着说。”
“多谢夫子。”
宋准落了座,将昨夜里柳晏回来说的那些和今日查账所得一一都告诉了他,最后又说:“只是学生想不明白,他们既然已经可以拐卖孩童,为何还单独要百姓自愿献什么八字属阴的童男童女呢?”
许县令抿了一口茶,手指无意识地在手上的青瓷茶盏沿上轻轻敲打,眼神看向了面前的文书,那是州府今早刚发来的,潭州从下月开始会子改革。
“惟衡。”许县令叫了宋准一声,说,“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叫百姓自愿献出孩子,而是叫百姓自愿供奉香火钱。”
“这又是从何说起呢?”宋准不解。
许县令用手中蒲扇隔空指点着他的脑袋:“我是该说你大智若愚还是真笨?你是不是忘了你之前说的,百姓听说自家孩子八字不符合,便说要多捐香火钱聊表敬意?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孩子是不是八字属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更多的百姓觉得自己不够诚心,要用钱去弥补。”
“啊?!竟然是这样!”
许县令这么一点拨,宋准彻底想明白了,怪不得,难怪会如此呢。
“好了,剩下的你按着你的计划做就好。还有一件事,你替我办一下。”许县令招招手把宋准唤到自己身边,把州府来的文书给他看。
“下月开始,潭州也要开始改革会子了,以一贯新会子兑两贯旧会子,并且要求商户缴税时也必须用旧会子,每一季每石粮食和每贯税额再加五十文的称提钱,州府指定了县里的李氏钱庄协助会子兑换。这公告,你替我写了张贴到市集上去。”
宋准拿起那封文书,盯着看了许久,问:“是为了筹措军费吗?”
“是,也不是。”许县令说,“军费只是一方面,从前多发行的会子需要回收回来,否则财政动荡,国库空虚,若放任不管,国将不国啊。”
“可这样只会叫百姓负担更重,这些钱,都要从百姓身上来啊,称提钱,也不一定会全用在称提上。”
【注:“称提”是南宋时期为防止纸币贬值而采取的一种金融措施,即朝廷及时以金属币收兑跌价的纸币,限制纸币发行量,规定纸币的使用的界限以及按期调换等等,以维持纸币的购买力。(该解释来自百度百科)】
“惟衡,这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情。”许县令摆了摆手,“去贴告示吧,也叫百姓提前有个准备,也算提醒他们别一个劲儿往傩戏班子砸钱。”
宋准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文书的一角,紧咬牙关,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许久,他才说:“知道了夫子,我这便去。”
在书房的另一张书案上拟好了告示,许县令看过无误后,盖上了官印。
宋准拿着那卷起来的告示,带着李二郎和另一个捕快往集市的布告板处走,路上神情一直很凝重,一句话也没说。
布告板上还贴着寻男尸身份的告示,这么多日了,仍旧没人知道他是谁,甚至连周边各县也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将那告示贴好,有不少百姓开始围观。
“什么?又要加税?!这几年都加了几次了?还要不要人活了!”
“两贯旧会子才换一贯新会子?”
“大巫说得不错!就是奸相祸乱朝纲!”
……
百姓们的议论和不满如潮水一般涌入耳朵,宋准却没什么力气张开嘴解释,他知道解释也无用,该改的总会改,该加的税总会加,不是下月,也会是下下月,也会是明年。
浑浑噩噩的,又返回了衙门。
快到衙门口就远远看见白兔正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编草兔子玩儿,见到宋准一行过来,他赶忙扔了手里的草兔子,快跑几步迎上来。
“县尉,您可算是回来了,今日那大巫开始说什么奸相祸乱朝纲了。”
“什么?”宋准一惊,“哪个奸相?是李涉丞相?”
“是。大巫说,改革会子,加收称提钱,这便是丞相提出来的,为的是搜刮民脂民膏,填充他李氏的私库,大巫叫百姓们趁还没开始改,赶紧将手中的旧会子都用出去,以免给李氏送荣华富贵。”
“你听到的可都是那大巫亲口所说?确保一字不差吗?”宋准问。
难怪方才听到人群中有百姓嚷嚷什么大巫说得对,原来又是因为那个大巫在说梦话。
白兔用力点点头:“嗯!一字不差,还有些旁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楼主说叫我告诉你,去问问县令。”
“那江湖骗子嘴里有一句真话吗?还要去问县令?”宋准眉头拧成个深深的“川”字,从鼻子里呼出长长一口气来,“罢了,听你们楼主的,去问问县令也好,跟我来。二郎先带弓兵去演武场练兵吧,我过会儿就来。”
李二郎领命离开,宋准便带着白兔穿过前堂和院子,又进了县令的书房,许县令一抬头,见又是宋准,无奈地笑了一声:“又怎么了小祖宗?”
宋准对许县令行了一礼:“又叨扰夫子了,白兔今日听到大巫在宣扬奸相害国,来问问您是不是真的。”
“嗯,白兔小友直说就是。”
白兔站到了宋准身侧,对许县令行了一礼之后开始说大巫今日宣扬的东西,除了会子改革是丞相牵头外,还有好几件事情。
说是丞相在临安默许官员丈量程氏田产时虚报数字,就是见程氏门阀天下,好多从程氏收税,且他残害忠良,在皇城司里大搞什么文字狱,叫不少清官好官就因为一字之差被削了官爵,进了牢房。
还说李丞相如今在临安只手遮天,连皇上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才会对他的所做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跟随李丞相的官员越来越多,大宋江山都要姓李了。
听白兔说完,许县令还没说什么,宋准就大吼了一声:“简直是放屁!”
“惟衡!”许县令厉声制止了他的粗语,“以后这种粗话少说,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污言秽语难登大雅之堂!”
宋准不服气:“夫子,他们这样造谣,还不许我生气了?我才从临安回来一个月都不到,还见过李丞相,我怎么不知临安已经姓李了?这分明就是仗着百姓们离京城远,消息不通,才这样刻意挑起民愤。”
许县令站起身,走到宋准面前,说:“惟衡,有时候你自己的判断不一定是对的,不要太先入为主。据我所知,大巫所说的似都确有其事,只是没有那么夸张。”
“什……什么?”宋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多天前才见过的丞相,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改革会子是丞相提出的不假,要多从程氏收税也是真的,至于所谓的文字狱残害忠良,最近朝中确实有一些官员因为说错话被削去了官职,关进牢里,但我不清楚这是否和李丞相有关。”
许县令看着宋准,又说了一句:“我们身在局中,自然知道另有隐情,但在局外人看起来,确实就是大巫说的那样。”
宋准紧紧抿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眼睛失神地看着许县令衣裳领口的那一圈纹样。
许县令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尽失民心之前,尽快把案子解决,不要叫事态往严重了发展。皇城司里的事情我们管不着,只能管好攸县这一亩三分地,明白吗?”
“明白。”宋准点点头,认命般叹了口气,又抬头问道,“夫子可知道李丞相是何出身和底细?”
“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见他时觉得他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许县令想了想,说:“我知道的也不多,李氏是从前皇城还在汴梁时就势力不小的门阀,虽然在南迁时伤了些根基,但还是不差的。李丞相同你一样,早年是锁厅试考中进士出的仕,他母亲是皇后的亲姑姑,父亲是前吏部尚书,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他看着年岁不大,如何做了丞相呢?”
“据说李丞相幼时就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即通,不满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了,又会做人,仕途自然是一帆风顺了,自然其中可能也有他父亲的手笔在,他今年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四十?”宋准问,“我见他时觉得他也就三十出头,才觉得奇怪。”
“人的年岁与长相有些时候不那么能对上,看看你自己,今年也有二十五了?行为举止还像个舞韶少年。”
宋准撇撇嘴:“夫子别开玩笑了,我往后会长进的。”
“行了,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快去查你的案子去,我还有一摞子文书没看。”
“知道了夫子,那学生告退了。”宋准又对许县令一礼,带着白兔出了书房。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凉飕飕的挺舒服,带着院子里香樟树的气味,叫人心里的烦躁少了许多,宋准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脖子,骨头都“咔咔”作响。
他转头问白兔:“你们楼主还跟你说什么了没?”
白兔两手一摊,道:“没了,就说叫我跟你说这些,再去问问许县令,他在大巫身边,不便一直给我们递消息,不过您放心,看样子楼主似乎都快成那大巫的亲信了。”
“他倒真有本事,难怪能做你们楼主呢。”宋准看着白兔那张漂亮的脸,不免又问,“你和青雀如今日日帮我做事,可会觉得厌烦?我一个芝麻小官,也给不了你们什么好处。”
白兔闻言笑了,说:“县尉真是客气,我们若不替您做事,也要替楼主做事,楼主又不曾苛待我们,我们又怎么会觉得厌烦呢?再说了,要是您给好处我们才帮忙,楼主第一个就把我们扔出去了。”
“总之是多谢你们,若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县尉别谦虚了,您本事大着呢,我们只是做自己能做的,略尽绵力。”
宋准朝他胳膊上拍了一掌:“你小小年纪上哪儿学的这些阿谀奉承之词?你们楼主教的?”
“诶呀!”白兔往后躲着宋准,笑着说,“县尉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好了,不跟你说笑了,大巫的传教若散了,你便和青雀回去吧,我要去演武场一趟,弓兵的训练我得看看。”宋准说。
白兔对宋准行了一礼道:“属下遵命!”
出衙门往西走,出西城门就是演武场,用木桩和围起来的两亩大的平地,看着很小,但这也是城外为数不多的平地了。
弓兵们正在李二郎的指挥下射靶子,李二郎看到宋准过来,小跑着过来行礼。
“县尉议完事了?今日弓兵们训练得不错,不少人的射术都有进益。”
“不错,你这个弓兵长当得尽责,过两日的傩祭上,叫大家都把精神提起来,若是有民众暴动,得压制得住。”
“明白!”
宋准又再交代了几句,正准备回城去,就瞥见不远处的小道上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在往这边跑,看着已经筋疲力尽。
说是跑,那速度也和走差不多,再定睛一瞧,那孩子摔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哎!小孩儿!”宋准喊了一声,往那小道上跑去找那孩子,李二郎也跟了上去。
走近了才看出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脸上脏兮兮的,虽然倒在了地上,却还在努力往前爬,身上穿的绛红色褂子蹭的全是土,好几处破洞,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宋准将她扶起来,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那小姑娘见到宋准和李二郎,身上发着抖,眼睛里都是警惕,用力挣脱着宋准扶住她的手,紧闭着嘴不说话。
宋准见状便说:“别害怕,我是攸县县尉,这是攸县的弓兵长,你若有什么难处,都可说出来,啊。”
“你怎么证明你是县尉?”那小姑娘语气冷冷的,盯着宋准问。
宋准无奈地笑笑,从腰间取下腰牌递给她:“喏,县尉的腰牌,可认识上面的字吗?”
“认识。”小姑娘说,“你既是县尉,是否应该为百姓主持公道?”
“那是自然,你是遇到了什么不平的事?”宋准看着这小姑娘,年龄不大,说出的话却像是大人似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好奇。
“我叫囡囡,家住城西风平坊,我娘叫吴三妹,我爹叫王大,我是从歹人关孩子的地方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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