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着树荫小路走向禅房。
彩心想起那个魁梧的人还是心有余悸,拉着阿若娇嗔道,“我快被他吓死了,突然蹿出来大吼,说话又一块块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乖,别怕。”阿若拍拍她的头,转头跟一元抱怨,“你的信众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跟当年山寨的人似的?”
“程……莫不是那京城程夫人的家人?”一元沉吟一下,想了想这两天来寺里住下的几户人。
“京城?”阿若现在对这个地方来的有些敏感,“会不会?”
一元摇摇头,“应该不是,他们据说是五月便到了扬州,只是这几日过来听佛理而已。不过,小心为上,不要与他牵扯太多。”
彩心点点头,眼帘垂下,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
“你怎么看?”一元抓着阿若刻意落后几步,轻声问道。
“什么怎么看?”阿若瞟了他一眼,“你何时如此八卦?”
“当年你离开后才捡了宁彩心,你捡她的时候就没留意她有没有家吗……那小调,是你教她唱的吧,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会唱这个。”他们都会,只是早已忘记是谁开始唱了。一元冷哼了一声,“那程家是官家出身,如果……”
“重点不是那程家出身如何,而是小菜心怎么想。”阿若偏头笑了笑。如果彩心想知道或者想认亲,那就去查,如果不想,那就什么都不用做。
这话听着……有理啊。
顿了下,一元看着彩心单薄的背影,默默地点点头。
刚踏上秦府有名的七巧廊,便看到管家衡叔带着几个穿着锦袍的客人离开。那几个人尽管穿着便服,但身板挺直,走路的步伐不急不缓,面容端正,但眼角眉梢都有精滑之色。
“那几个是什么人?”阿若靠在回廊栏杆上看了眼,问着身边的丫鬟,“看起来不像普通商户。”
“小姐好眼力,那个蓝衣的,是我们扬州的知州,他旁边的就是林大人,还有那个穿绛红的,是杭州知府的弟弟,好像是任哪个城的官儿呢。”小丫鬟长相伶俐,靠着阿若耳边数了数,“其他的,小翠就不知道了。”
“若若?”秦霜目送客人离开,眼一扫就看到她,笑着唤了声,“夜不归宿,外面哪个客栈有家里舒服?”
阿若皮皮一笑,凑过来搂着她手臂,下巴埋在她肩膀,“就是跟一元很久没见聊晚了,我这不回来了嘛。”
懒懒斜了她一眼,秦霜当然知道她跑去大隐寺找一元了,扬州城还没有她查不到的事,所以才没计较她夜宿在外。
飞扬的眉眼难得温柔,秦霜拍拍她的脸颊,“这段时间别乱跑,扬州最近不太平。”
“那么多官来找你谈生意?要押送什么吗?”阿若有点好奇,“不对啊,押运不是应该去白焰帮谈吗?你不是不管接单的生意了吗?”
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逗笑,秦霜被她拉着走进厅堂,“他们是来找秦家押运的,阿治不是去找你了吗?所以他们就过来了。”
“这么急?”阿若不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红唇微弯,明亮的大眼掠过讽意,秦霜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是挺重要的。这些人有些货要出。”
大齐跟普通朝代一样,盐铁官营,对盐业管制严格。盐是日常必需品,民间需求极大,利润也实在高。古往今来,哪怕私贩盐罪同谋反,依然有人为了暴利前赴后继的。为了确保民用盐,官府会给商人发放盐引,盐商则需要承担官方分派的任务,比如向某些地区运送军粮等。
秦家凭借漕运与齐家经营的盐场获得盐引,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秦凤林会被算计接下官银的押运。秦霜为首的扬州商人日常也会跟扬州官员打交道,扬州盐运使林大人就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而同知,副使等人也常见面洽谈。甚至秦家为了这些交流,专门培养了一批出色的瘦马以备。
听到出货,阿若略一想,“最近朝廷有事?跟倒卖私盐有关?”
秦霜点点头,宠溺地笑了笑,“半个月前,有御史参司州知州朱家振贩卖私盐谋取暴利,还有司州盐商作证后死在京中。你也知道,这盐政虽然是朝廷所掌,但江南官员私下倒卖也存在已久,只是没拿到明面上说。”
“有人要查盐政?”江南富庶,但赋税也重,内部关系也多,所以江南的官员私下勾结,家眷生意牟利从来不少见。尤其是扬州自古是盐都,不少官员都参与了倒卖私盐,只是大家都有个度,至今不至于太出格。
“恐怕不止。”秦霜以茶盖轻拨茶叶,若有所思,“他们急着要运走货,看来朝廷应该是私下在查了。官商牵涉太多,明着来估计查不到什么。而且,倒卖也还好,最怕查的不是盐,而是人。”
“什么意思?”阿若好奇地问道,“阿兄曾说,扬州官商勾结严重,秦家还算有分寸,倒是有不少人……跟官府借钱?”
这也算是大齐的私贷了,只是官员有那么大胆,把地方公款挪用给商人吗?
“这些每个朝代都会有,不查犹可,真要查,只怕也是腥风血雨。”秦霜对阿若是没什么隐瞒的,她从来喜欢能干有见识的女子,“秦家资金足,不想涉这些浑水。可人在江湖,怎能真的片叶不沾?本来随个大流也无所谓,只是这次我总有点不踏实,仿佛官府里头有些什么猫腻。”
秦霜掌控白焰帮多年,眼线众多,又有齐家作为辅助,知晓的必然比普通商人更多。只是有时候,身在高位本就有很多身不由己,她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备足了应对办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府中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阿若对秦家在扬州的生意也是了解的。
“傻瓜,哪用这般紧张。”秦霜扬眉,眸中划过笑意,安抚道,“盐政从来公开,扬州每年赋税还是国库大头,就算要查也不需我们紧张。至于其他的,暂时还算安全,紧张也没用。”
看样子是确有此事了,苏子锐会不会是来查这个?阿若有点失神,如果是,那还真是难办。官字两口,扬州的官员不可靠,苏子锐也不一定就是自己人。
“怎么了?若若?”秦霜看她拿着桂花糕半响没动,奇怪地问道。
阿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糕点,“这个好像不够甜。”
“你呀,牙疼别给我哭,不然我以后全让人弄咸的给你吃。”没好气地点点她额心,秦霜笑着让人换上她喜欢的马蹄糕,捻起一块递了过去,“张嘴。”
“咸的不好吃。”被投喂的阿若乖乖地张嘴吃下。两人动作流畅自然,连身边的丫鬟也习以为常。
“对了,月底就是林家三姑娘的大婚,礼我给你备好了,改天你亲自送过去。”秦霜想让她重拾之前在扬州的交际圈,细心打点了一番,“你还记得她吧,四年前老跟在你身后的。”
“胖丫?她都要嫁人了?嫁给谁?”阿若记起那个老抓着她衣角的小肥妞,这几年她在外面偶尔还会寄些特产给她,明明还是个小姑娘,没想到都到嫁人的年纪了。
“人家早是个娉婷少女了。”秦霜颇有感触,“嫁得是林夫人娘家的二少爷,青梅竹马,亦是不错。”
想来,如果阿若不是在外游荡太久,如今都可以为人母亲了吧。秦霜若有所思地看着鼓着腮帮子吃糕点的姑娘,眸色转浓。官场传来了消息,她有些隐忧,就怕有什么意外让她好不容易才安生一些的小姑娘又被迫四处流浪。
阿若被看得毛骨悚然,这眼神跟当年师兄哄她抄功法的眼神如出一辙,准没好事!连忙扯开话题,“秦治应该回帮里了,我让人找他过来。”
“不用了,他晚点也是要过来一趟的。现在,你,跟我去账房。”秦霜敛了眼中所思,看她吃完,才拿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给她擦擦手,顺手把人拉了起来。
“啊?不用了吧,我还有事呢……”阿若呆了呆,嫌弃地皱了眉头,全身都在抗拒。
秦霜不为所动,步伐坚定地拖着人往账房而去,“少废话,让我看看你算术退步了没。”
“简直退化了呀……”阿若挣脱不了,深恨自个儿实力不够,“我现在不会看账本了。小本生意哪里需要账本这东西……”
“正好跟我到延曦堂学学。”秦霜爱娇地蹭她一眼,红唇不怀好意地勾起,风情万种。
时值全年各分号汇报,秦霜一人管着秦家,还要分心打理齐家在江南的生意,恨不得一人分作两人用,好不容易这丫头送上门,怎么可能放她逍遥?
秦治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两个丫鬟在收拾,左盼右顾一下,“阿姐和若若呢?”
翠色衣衫的丫鬟忍不住笑,指了指延曦堂的方向,秦治一脸同情,“看来有几天她是没空了,姐夫还在午休?”
另一边的蓝衣姑娘回了声是,秦治由衷地羡慕。
当年盛传齐家为了迎入秦霜这尊能生钱的大佛,不惜牺牲他们家大少爷以婚姻作对价,又怎知那人甘之如饴被牺牲?吃软饭吃得这么理直气壮,冠冕堂皇,他竟有些妒忌了。
彩心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尽管平时在外偷看她的人不少,但这次不一样,她甚至有种自己是猎物被人瞄准捕食的危机感。
第八次回头,入目是走过的百步阶梯,“奇怪,难道是我多疑?”
摇摇头,彩心抱紧怀中的药包,回过头。猛地出现在眼前大胡子吓得她尖叫,脚步一退,差点从百步梯滚了下去。
身体蓦地一轻,惊魂未定的人看了看脚下的看不到尽头的阶梯,凌空的小脚踢了踢,腰间的紧实让她僵硬地扭头。
身后的大胡子讨好地咧唇一笑,吓得彩心失控地尖叫,“一元——”
片刻后,一元拍了拍赶来路上沾在僧袍的灰尘,面无表情眼神无悲无喜地看着缩着魁梧身子,被彩心指着责罚的大胡子,“没事别乱叫,扰佛门清净。”
“一元大师,你评评理,这人跟了我几条街了,还差点把我吓得滚下这百步梯,这虽然叫百步梯,但可是有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啊!”彩心一想到自己被他如抓小鸡般拎着就气得俏脸通红,“你给老实交代,跟着我作甚!”
大胡子被吼得虎躯一震,怯怯地道,“我就是……就是想看看妹妹。”
“呸,谁是你妹妹啊?”彩心懊恼地跺脚。难怪阿若说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他的熊样跟她,他们哪里像了?
“你就是啊!那曲儿是我妹妹最爱哼的……”大胡子一急,站直了身子。
“蹲下!”彩心忿忿地插腰,气势强悍得让大胡子立马蹲了下来,让眼前不及他肩膀的娇小姑娘俯视着自己。
“这位……大,公子,我说过了,我姓宁,我没走丢过,记得爹娘是谁,也记得打小到现在的所有事。”彩心尽量放轻声音,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快要抓狂的泼妇。
“可是……”大胡子气弱地反驳。
“没有可是!”彩心吼完也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轻跺了下脚,“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都说了不是你妹妹了,你还缠着我作甚?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去找你妹妹呢。那曲儿不但我,阿若和一元都会,你不信,让一元大师唱一下。”
一元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惊得她瑟缩一下才淡漠地道,“施主,彩心姑娘与贫僧相识多年,确实并非施主所找之人。”
“一元……大师,家慈刚添了三百两的香油。”大胡子站了起来,拂了下衣摆。
一元眼神转冷,他是这样贪财的人么?
“佛语,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一元满身的清冷高洁,脸色柔和疏离,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无限智慧,合掌一揖,语带禅意,“人有自己的机缘,施主又何必执着于寻觅?凡事都有不可穷尽的因缘。”
“我们一母同出,难道不是血脉之缘?”大胡子直视着眼前颇负盛名的大师。
“既是有缘,不必强求,若是无缘,终是求不得。”一元不喜不怒,连眉目都不曾动。
彩心听得头疼,阿若说得对,所谓佛语都是神棍诈骗的手段。大隐寺果然危险,她决定回去帮阿若算账。把手里的药包塞给一元,“大师,我先回去了。东西给你,告辞。”
一元淡定地抱着药包,轻轻颌首,朝大胡子一揖,施施然转身离去。
两人分道而走,停在原地的大胡子才挺直了脊背,高大的身躯隐隐透出气势,与方才的做低伏小截然不同。
仰头望了望远处隐于苍翠树林间的宝殿檐角,想起与殿内虔诚焚香的至亲,眼底有一丝挣扎,“终是……求不得吗?”
走了一小段,彩心忽然回头,看到那抹挺拔的身影竟有着深沉的落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阿若曾说过,走丢比死别更痛,因为前者还有希望。但人海茫茫,那渺茫的希望每天都会啃噬理智与心神,空无寄托。
死别,至少还有个固定的思念。
想到方才自己的态度,彩心踌躇了一下,才叹口气转身离去,“不能心软,同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当年她娘就是因为心软,才把她卖进那个吃人的寨子。若不是阿若和一元,她早就成了那一坑的尸体之一。
彩心那首曲子是山寨的人都听过,那人的妹妹,只怕早就不在了。
然而这些,都不能对人言。
往事这种东西,本来就该随风散了。
我很喜欢一元耶,总是喜欢配角比主角多是种什么XP?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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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扬州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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