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东边的天极隐约泛起一丝白影,四周依然有些模糊,树木枝叶上点缀着细碎的露珠。寝居的院落中,石桌边,棕袍的僧人双手合十,微垂着头,神情平静地低喃着经文。
脚步声由远而近,僧人张开眼,看着一身描金黑袍的男子在他对面落座。炭炉上的石瓢紫砂壶不断冒出白烟,僧人取过壶,给对方倒了杯茶,才缓缓地抬眸,“大人来的有些迟了。”
如今不过卯时,作为客人他来得太早,作为故人,他确实来得太迟。
“让大师久等了。”苏子锐微微一笑,语调散漫,锐利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僧人。
侧脸的轮廓确实有孟家兄弟的影子,只是眉眼平和沉静,整个人如松柏般沉稳正气,完全掩盖了孟家人的那份邪肆与霸气。难怪连他都不曾认出来,若非昨晚一元做了俗家打扮,还恰好遇上张良,估计也很难把他跟孟家兄弟关联在一起。
“苏大人对过去的事都这般执着的吗?”一元波弄着手中的佛珠,语气平淡地问道。
苏子锐收回视线,“本官办案,从不留后患。”
一元嗤笑一声,刑部不留后患,却喜欢把后患推给别人。最近不少官员的女眷纷纷到大隐寺上香祈求保佑自家夫君,他对扬州如今官场信息也知之甚深。想到此人难缠,一元也懒得跟他打机锋,“我从没想过那些事要再被翻起,更没想过要逃。”
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隐入人海,潇洒无忧。然而,只有佛门才让他得到平静。
“当年的罪人已尽数伏诛,如今已无山寨余孽,只有佛门的僧人。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来之前苏子锐或许有过一刹那的杀心,但当人在眼前,他反而没了那份诛灭所有的意思。对他来说,来这里也许仅仅是因为有些东西想要弄清楚。
“当年,你是被掳上山,还是自愿去?”
一元沉默良久,慢慢地抬起头,仰望已经从无际的黑色慢慢蜕变为青蓝的天空,东方已隐约见白。
开始时怎么想的?
他已经不太记得了,从晓事起,就是娘带着他东躲西藏的日子。后来边城爆发瘟疫,阿娘带着他支援师门,无暇照顾之下只能把他托付给邻居的大婶。可是很快,那个男人,孟霸天找到了他。
男人杀人如麻,他害怕极了。他不怕自己死,但那一户人还有几个孩子,边城还有娘和那些大夫,他们全力在救治更多的人。于是,他跟男人走了,却在半路上阴了他一把逃了。
不敢回去找阿娘,他成了一个乞丐,凭着脑子和力气,慢慢混成一个成功的骗子,骗到了一个又蠢又笨却又鬼主意极多的怪女娃。他们谁也不认输,互掐着混过了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孟霸天还是找到了他,并且这一次以那女娃为饵把他带回了猛虎寨。他在那里见到了二当家孟霸海,那个即使知道他有孟家血脉依然眼神放肆的人。
猛虎寨里头的人基本都是恶贯满盈的,杀人越货,掳人糟蹋,坏事做尽。而孟家兄弟最可怕的,是喜好幼童,尤其是那些秀美的小少年。能被他们折磨后活下来的,都失去了人性,开始享受虐杀的乐趣。
见得多了,他的心也硬了。而真正让他生出杀掉他们念头的,是那逐日明显的恶意目光,注视着越发长得像他们的自己。
苏子锐瞳孔微睁,脸色蓦地一沉,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这就受不了吗?
一元嘴角一抹讥诮的笑,神色越发凉薄,“我也就算了,这血骨毕竟源于他们。但……他们不该打阿若的主意……”
寒眸骤然狠厉,苏子锐通身迸发浓烈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孟家兄弟对女人兴致一般,但……那些娈童对幸免受难的阿若和一元妒忌至极,他们进言,挑起人性的恶意,想要看看一个稚嫩的身躯怎样孕育一个更稚嫩的生命。
在孕育一个像自己的孩子,这般可期,甚至只需几年便可以享用……孟家兄弟动了心思。
“荒唐!”苏子锐猛地攥紧拳头,冷冽的眼底夹杂一丝嗜血。
“这种人怎么可以活下去呢?”一元语气平和,眉宇间却泛起杀意。
那是跟他享用过同一个鸡腿,打过同一个敌人,还在山寨里头跟他一起绞尽脑汁生存的同伴,也是他在这世间除了阿娘外唯一遇到的好人。
谋杀孟霸天他是一点压力也没有,抓住一切机会和条件,他们发现了三当家的异常,救了那个阿若觉得有王八之气的少年,用了一个月设局让孟家兄弟反目。
“什么局?”苏子锐蹙眉,当年他们不过十岁大小,能用上什么计谋?
“呵呵……”一元勾起唇角,眼角眉梢竟有一丝邪气,“当然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啊。”
不过是一个不敢言,一个露于面而已。
饶是为官多年见尽世间丑恶,苏子锐还是难以想象眼前的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压下那些恶心和恐惧。就算是活阎王,他的眸底也不禁滑过怜悯。
“不必同情,当时他们不死就是我和阿若死了。谁不想活呢?我下手没犹豫。”幸而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他们成功了,还赶上了屠寨的时机,灭掉了那个只有罪恶的地方,最后顺利逃了出来。
“说句难听的,便是当时被发现了,朝廷大概还得对我们论功行赏。”
苏子锐见他态度坦荡,也敛去无谓的同情,“她……后来怎么会成为沈老的弟子?”
除了当年的事,他最想问的,依然是那个笑容灿烂的姑娘。
一元眼神忽然复杂起来,摇了摇头,“是他找上我们的。我当时已不知道何去何从,幸得沈老的挚友明光大师指点,拜入佛门。而阿若……她本来就因沈家而来。”
“此话何解?”苏子锐轻眯起眼,岐山沈家在大齐一直诡秘,只有皇家知道他们的内情,阿若如非齐家出身,是怎么跟沈家扯上关系?
“我能把我的事告诉你,但我没资格说她的任何事。”一元摇摇头,垂眸避开他的眼神,“苏大人,阿若她活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她来到世界从来没做过一件错事,也没害过任何人,哪怕我们沦落街头也只是想靠着自己努力活下去而已。只有她有资格去恨,她要做什么都可以理直气壮,其他人,都不配。”
他话中的意思让苏子锐心底无端地钝痛,那姑娘眼神清澈,有点爱财,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候让人头疼,但……那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一元满意地窥见他眸底的怜惜,藏得很好,但他每天需要应对不同的香客,发掘他们的需求,还要管理偌大寺庙里头所有的僧人,早已对眼神表情细微的变化敏锐至极。
或许秦霜错了,阿若招惹的不一定是大麻烦,也可能是最大的依靠。
“你说的恨,是指洛子然?”苏子锐眸色一凛,问道。
他暗查过四年前凉州侯府,那时沈楠病危,洛子然新纳的妾室忽然中毒,她的丫鬟指认阿若下的毒,洛子然把她关押在私牢中。后来齐绍真找上景澜,偷偷把人救出来。其后,沈楠病逝,一尸两命。同日已怀孕的妾室暴毙,但洛子然却查清是妾室的贴身丫鬟毒害阿若不成反害了主人。丫鬟被当众处死,还阿若清白,但阿若却再也没有回到侯府。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开始不断游走在大齐各个地方。
这案子看起来没什么疑点,苏子锐却不信这些是全部事实。他从妾室入手,发现那人的生辰跟沈楠一模一样,而所中的毒则跟他在京城中的相似,均有依兰的痕迹。沈家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还有……诡异的咒术。这里头,必定有古怪。
“沈楠是阿若的最爱,也许对沈楠来说,阿若亦是。”哪怕是一元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冷淡如仙的女人只有在阿若面前才有人气。“至于洛子然……他大概是恨阿若的,但……他想要的也是阿若。”
苏子锐神色肃然,眯起的眸子透露一股明显的危险,眸底涌动的全是霸道的占有欲与醋意,藏于那抹冰霜之下,依然给人极强的压迫感。紧攥的拳头动了动手指,似乎在思索着一些灭口之类的方法,得隐秘且不着痕迹。
骨子里藏着的狠戾和独占欲这么外露让一元玩味地挑起眉梢,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上的佛珠,“我言尽于此,大人不必太过激动。”
觉察到对方的了然,苏子锐略显狼狈地收起陌生的情绪,心性一起,替人随口问道。“宋氏……是你的生母?”
这人报复心还真强!
一元喉间一梗,眼神暗沉,“你知道孟霸海为什么有两年时间都不敢动我吗?因为一开始他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他大哥的孩子,还是他的骨血。”
只是后来,他觉得无所谓了,因为他大哥也在暗暗觊觎。
苏子锐瞳孔轻颤,他受的伤大半是宋大娘治好的,那个沉稳温和的女大夫……她,竟遭受如此折辱?
“她受的苦太多了……她,值得受人称颂,光明正大地在这世间自信地活着。”而不是有一个有着仇人血脉,还亲手杀父的孩子……那个傻女人,明明受到足以摧毁一个女子的折辱,却还是生下了他,从来没有怨恨有着那两个人血脉的他。
如今她很好,是个让人信服的大夫,又被师门重新接纳了,他怎么可以再拖累她?
“我已皈依佛门,不仅仅是为了赎罪,而是只有这里,在神佛的庇护下,我才能有一方平静。除了阿若,其他的红尘俗事,已非我所命了。”一元低头轻喃佛号。
苏子锐半阖眼帘,如今他内力已恢复,院外那细微的气息自然瞒不过他。只是……每个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苦衷,她要的答案有了,而他没资格去干预。
不仅是她,就连他想着的那个姑娘,她的决定,他现在也还没资格去干预。那种悔恨跟随心疼涌起,若他当年有回头去找她……她是不是就会在他的庇护下肆意张扬地成长?如同她在京城时一样,张牙舞爪地生动着,而不是回到扬州便收敛那些肆意,学着做一个乖巧的姑娘。
苏子锐心头转动着无数个念头,所有的想法慢慢收于眸底。
青蓝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逐渐明亮,四周褪去夜色的朦胧变得清晰起来,东方的天际泛起了粉色的朝霞,一颗红色的东西藏在霞云之间。忽然间,大隐寺的晨钟初响,一道刺眼的光从那颗红色的珠子迸发而出,照亮整个大地。
金黄色的光慢慢笼罩着寝居,照在白墙外蜷缩颤抖的人身上。
衣衫犹带着晨露的水汽,宋大娘狠狠地咬着手背,无声地痛哭。泪水不断从已不再年轻的脸庞上滑落,滴在袖子上,很快湿了一片。
她无力地蹲下,依靠着墙身支撑她的身体,心中的痛楚与苦涩无法诉诸于口,连痛快地哭出声都做不到。
一阵窸窣的声响,未几,有人把她轻轻地抱入怀中。泪眼朦胧中,宋大娘看到一双温柔沉静的杏眸,深邃而慈和,仿佛能包容一切,那是她近日诊治的程夫人。
程夫人把她紧紧抱住,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背,如同母亲般安抚着这个受尽伤害的孩子。这一刻的她没有半点的异常,温柔而强大。
无论黑暗怎么吞噬,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光芒普照大地,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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