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长的官道上寂静无声,不过须臾,一阵马蹄声“咚咚咚”响起,踏破天迹。
天方晓,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花。风雪掠过赶车人通红的面颊,又卷起马车竹帘的一角,钻了进去。
马车内的蓝衣少年打了个寒战,哆嗦着:“阿姊,你别太心急,算着日子他们估计方到宋城。”
对面女子眉尖紧蹙,说道:“从上京出来后我心一直慌得很。”
“听闻李大将军已带兵前去,应是会赶在叛贼之前,你且放宽心。”他转念一想,又说,“那吴启徇私枉法,鱼肉百姓,恐是早有反心。此番叛乱,各地都不安宁,阿姊,咱们也要小心。”
女子听着蓝衣少年的话,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几个时辰前,上京城梁府。
侍婢正在书房内整理案桌,抬头便见一碧衣女子端着一碟糕点走进来,她放下手中的动作行了一礼:“榆娘子。”
桓榆望向四周,疑惑道:“外祖父不在?”
“主君一早便去了大郎院内,娘子可要奴婢去唤。”
“无碍,我将外祖母送的糕点拿来,正巧找些书,你先下去吧。”
待侍婢告退,桓榆顺手将糕点放在桌边,开始在四周的架上找书。她记着前些日子看见了一卷不知何人写的策论,想来对非晚很有帮助。还有一部前代画卷,怎的如今找不到了?
过了许久,房内倏然传来一道男声:“阿郎,宫里接到急报。”
桓榆翻书的手一顿,听这话想必是外祖父回来了,正欲开口,便听那人继续说道。
“河南一带突发事变,蔡州刺史吴启举兵造反,前几日已领兵攻下襄城,现下似是要向宛丘逼近,不久后恐怕……”
“宛丘……”
“啪嗒!”书案旁传来声响,房中间说话的两人登时警惕地看过去:“谁!”
只见桓榆怔在原地,微张开口,面露恐色,一卷书帛歪七扭八的落在脚边。
————
竹帘前赶车的男子又连连打了好几个寒战,桓榆抬手掀开车帘,说:“杨叔,赶慢些吧,别冻着了。”
“好嘞。”杨叔哑着嗓子重重应了声。
桓榆收回手,眉眼间尽是凝重之色。自她偶然得知兵变之事,便立即决定赶回家去。
宛丘虽属陈州之地,却离亳州很近,倘若叛贼真的攻陷此地,下一步难免不会是谯城。
上京离亳州还有些许距离,外祖父劝她在京静候消息,可她总不能在京都眼睁睁的看着亳州出事,何况阿耶阿娘还在那。
她边想着边伸进袖口,方掏出一块面饼,正要递给对面少年,只听“噔”的一下,手腕上的手串倏地裂开,一颗颗玛瑙霎时坠落,全数散在车板的四面八方。
少年惊呼一声,他猛地抬头望向阿姊,只见她已然怔住,面色苍白,递饼的手臂停滞在半空。
“阿姊……”
杨叔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怎么了,二郎?”
少年听见他的阿姊颤抖着声一字一词道:“杨叔,一会到驿站,还是换快马吧。”
风雪愈渐变大,几匹骏马奔驰在大道上,桓榆等人行至河南道时,飘雪终于停了。
他们时不时在驿站歇脚一两个时辰,换匹马后又开始赶路。
十几日后终是到了谯城,马蹄声打破了城内死寂般的沉浸。连续跑了几天的马,桓榆的身体愈加疲倦,她头昏脑胀,眼底眩晕无比。
她坐在马上抬眼望去,不曾想,下一刻的景象如同数道轰雷劈落下来,叫她眼前一刺,心脏骤停。
城内横竖躺着数具尸体,血色染浸了悠长的道路,空气中浮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熏烟味。街道两侧的摊位杂乱无章,被火苗灼烧的只剩骨架,倾数倒塌。
她双手紧紧地攥着缰绳,一时间,浑身战栗麻木,胸口止不住地狂跳。
来迟了吗……还是来迟了吗……怎么会这样……
桓府门前,血珠四溅。府中死伤无数,一名侍卫倚在阶上,抚着伤口,面部疼痛的扭曲。
见着来人他顿时激动起来,颤抖着道:“二郎君,大娘子,你们回来了……反贼领着一大批兵马闯进城,阻者……皆杀无赦,他们点起了烟火,直逼此处,阿郎夫人…”
侍卫后面说的话桓榆完全听不清,只听见桓非晚连连的嘶喊声:“阿耶!阿娘……姑父……”
她仿佛看见了恶魔在向她招手,枯枝般魔爪扼住她的咽喉,使她喘不上气。血,她看见了溅起的四面八方的满天的血,就像是赤色的丹青扑撒出来。
府门外似乎有人前来,一人领头,衣着甚白,不知是什么料子竟亮得她晃眼。那人身后也跟着有人,好像是官兵。他们的嘴唇在动,应该在说话,对,可是在说什么?他们在说什么?为何听不清……
————
“来,左臂抬高些,右肘再用力。”
“姑父,听闻近日你手上有个案子棘手的很,不如说与我听听?”
官衣男子正拍打少女的胳膊,闻言两指并拢,抬手就往少女额头一敲:“你个小女娘,成天打听这些案件作甚?专心点。”
少女霎时收箭,吃痛地抚住额,急着反驳道:“小女娘怎的了。姑父可莫忘了,上回那位娘子无意伤人,还是小女娘给她洗清冤屈的呢。”她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
“是是,你可是立了大功。”
话音刚落,一名黑衣侍卫匆匆赶来,他拱手禀告:“见过参军,大娘子。参军,有消息了。”
“好,我这就来。”官衣男子又看向桓榆,“今日你若再练多上一个时辰,晚些时候我便与你说道说道。”
“当真?”桓榆喜笑颜开,一副讨好模样的向他行了一礼,“姑父慢走。”
目送官衣男子走远后,桓榆再次抬起持弓的胳膊,用力拉开弓弦,凝神瞄准靶子,“咻”的一声,箭矢射在靶心稍偏处,穿透木靶,射在了前方的红墙上。
秋去冬来,天气愈加寒凉,秋叶凋零,红梅欲绽。远方楼阁朦胧,塔寺庙内香烟焚焚。
紫衣女子坐在榻上,点着茶:“过些时月便是冬至,我同你阿耶商议,打算带你们去探访外祖父。”
“当真?”少年木冠束发,长发飘逸,端坐在方桌前。他原先展开书卷拧眉瞧着,听见梁湘木的话后瞬间一合,皱眉即松,转而看来,“那这回我要吃上京的玉露团。”
“怎么你只吃得上京的,吃不得我做的?”
寒凉入骨的声音回荡在屋内,少年乐滋滋的神情一顿,转而难为情地别过头:“我吃了……”
“胡说。”桓榆双手环胸,漠然地俯视他,凉凉道,“今日,我撞见阿同拿着糕点递给婢女,说二郎近日头昏脑热胃口不好,便叫拿去,倒了。”
少年的脑袋愈发得低,敢怒不敢言。他微微侧头,向母亲递去目光,眼中满是哀求。
一旁的梁湘木面无表情的抬手砌了盏茶,努力忍着不去接触他炽热的目光,慢理条斯地喝着。
桓榆愤愤道:“今日你手上那本书若未读完,便不要去了。”
少年紧紧地盯着方读了几张还剩下一指节厚的书,如临大敌:“啊?!阿娘——”
“你唤阿娘也无用,此次上京是我提的。”桓榆见状得意地翘起嘴角。
少年的脑袋终是承受不住,如巨石轰顶般“咚”的一声砸在了桌上。
冬日里的早晨寒风刺骨,空中凝着一层薄薄的霜。城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桓氏夫妇正立在车前。
“筴儿,非晚,娘和阿耶有政事处理,就不与你们同去了。恰巧云长史家大郎和云姑娘亦有上京之意,此次你们便一道前去。”梁湘木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姐弟。
“此番路途遥远,天气寒冷,你们慢些行进,照顾好自己,别为我们担忧……”
桓榆耳畔边倏地一阵耳鸣,她拧起眉梢,只看见梁湘木在抚着她的手,又同桓非晚说了什么,便叫他们启程。
她向马车走去。渐渐地,周围寂静无比。忽地她心有不安,回头望去。不曾想,城门口竟空荡荡的。
而城内街道上却隐隐约约地躺着许多人。人们的身下,两侧,都是赤红色的,一大片的,就像画上给佳人描的口脂色。
又是血!尸体……
她耳边突然回荡起声响:“过些时日便是冬至……带你们去探访外翁……”
“河南一带突发事变……现下似是要向宛丘逼近,不久后恐怕……”
“你唤阿娘也无用,此次上京是我提的……”
她猛地睁开眼睛。
霎时她呼吸急促加快,眼底尽是惊恐。
桓榆双目紧紧地盯着房梁,泪水从眼角滑落,良久,竟不自主抽泣起来。
远处的婢女似是听到了哭声,开始安慰:“品杳,你别太难过了,云姑娘说了……”
她说着走向床边,顿时停住了动作,惊喜道:“姑娘,你醒了!”
趴在床边的品杳正打着瞌睡,被品笺的话惊醒:“啊,姑娘,你醒了…”
品笺激动道:“姑娘,你…你怎的哭了,是不是哪儿还疼着?我去叫云姑娘!”
云疏随品笺进来时,桓榆已止了哭声,正靠在塌前,她走上前为其把脉。
“多谢你,阿疏。”她面如死灰的轻声道谢,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
少顷屋外响起敲门声:“阿姊,是我。”随后,桓非晚领一白衣男子推门而入。
见着桓榆,他一时悲喜交加:“阿姊你终于醒了。云疏阿姊,我阿姊如何了…”
“已无大碍,多加休息。”
“那便好,那便好。”桓非晚终是松了口气,而后向桓榆介绍道,“阿姊,这位是李军师。”
“鄙人李音尘,李将军的随行军师。见桓娘子安好,便放心了。”男子声音温润,低缓道来。
桓榆目光掠过去落他身上,好像在哪见过这似雪的白衣。视线再往上,便见那双好似被精心描摹过的凤眼瞧着自己,其眼角的红痣若隐若现。
“谢过李军师挂念。”
李音尘面若冠玉,眸中透着哀伤:“谯城……伤亡惨重……李将军已带兵去往前线,处理战后事务是李某的职责所在。”
顿了片刻,他声线稍哑,言语多了一丝同情:“桓府之难……桓姑娘与非晚公子,节哀。”
桓榆闭了闭眼,移开目光,房内静了片刻。
“李某不再叨扰姑娘,先行告辞。”他说完便走出屋外,不一会桓非晚跟了出来。
“李军师,阿姊她……”
“李某理解,到底是我们来晚了一步,发生这事任谁也不会好受。”
“军师也不必自责,天不遂人意罢了。城内之事也劳烦军师处理。”两人又交谈些许,相继离去。
将近夜半,风雪又起,桓榆却毫无睡意,她起身推开门,立在廊下。
半晌,清润的声线轻缓响起:“桓姑娘还未睡?”
她轻声嗤笑:“城内冤魂无数,怎能睡好?”
李音尘垂眸,沉默片刻:“城内死伤百姓朝廷定会给予补助。近日四处皆不太平,李某接到梁右丞信件,代为转告,说是你的舅父不日便至亳州,接你们回京。”
寒凉冬夜里,桓榆似是感觉不到冷,她站在檐下看着乱飞的飘雪,没去回李音尘的话,只淡淡问道:“李军师,反贼何时能够伏诛?”
“很快,桓姑娘,相信李大将军,相信我们。”他认真地看向她,俊秀的容颜竟满是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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