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孟国刚过了上元,此刻仍还有些春寒,擦过檠素的衣袖,在空旷的街上游荡着。
檠素摘下刚刚从集市便买的斗笠,带着运安剑进了一间小客栈。
要说最难熬的就是这冬日,尤其东孟国深居内陆,更是干燥异常。风一奔过,简直就像是刀子刮在脸上。
檠素早已不断拱着手哈气,进了门更是直接吆喝着:“堂倌,来些汤水,一条脸帕。”客栈不算大,手炉什么的檠素倒是不奢望他们有。
正忙活着揽客的堂倌看着檠素便乐开了花,迎脸笑道:“呦,爷您来啦,正好昨晚那些人大都走了,空下来的一间仁字一号我给您留着呢。”
能不了开了花吗?昨晚檠素死活找不到空房,在这家客栈提出三倍的价钱都不够抢下一间。如今客人都走了,财大气粗的檠素自动送上门来,他们自然喜闻乐见。
檠素碍于面子忍着一直抖的哆嗦,闻言只说:“如此甚好,带路。”
檠素拿着脸帕浸过汤水又拧干,贴在脖颈上慢慢捂着。
没办法,谁让麒麟浑身上下就头颅和前脖颈没有鳞片,无法御寒。
檠素敷着热巾,看着被他放置在桌上的运安剑,抬手往剑身里输送仙泽。
凡是神仙的灵器,分为法器和武器,前者与后者的区别只在于,能否把术法施加在灵器自身上且奏效。能便是前者,否即是后者。
运安算是法器,挺实用,也不算低于他的期待。
不久,白絮一般的灵泽腾腾升起,绽放出一圈又一圈的莲状光辉。莲心中钻出一缕墨色光影,落于地上。
墨光散去,赫然显现一道人影。
乌发飘然落下,遮住眼尾的朱砂痣,顺着莲瓣般白嫩柔滑的脸垂落在肩上的衣褶里。上翘的睫毛点缀着柳叶般狭长的眼,张开眼帘,眼波一番风情微漾。
妖孽,檠素如是评价。
虽然檠素常常自满于自己的容貌,时时对着铜镜自我欣赏,但却不得不折服于眼前之人的面容。
他见过的美人很多,如昨晚的衡礽,是股刚毅周正的俊;如他师伯的儿子、他的傻师弟齐仑,是儒雅周正地美。但这一位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祸国殃民地妖柔,若非要找到一位可与之相较一二的,大概只有馥来族出身的公仪司了。
仅仅当个剑灵,委实屈才。
按经验来讲,既有好的样貌,又有好的才能的,整个器灵这一类都不会有几个,檠素顿时有些担忧他会不会只是个空架子花瓶……
濯瑾神思归位,抬眸看中檠素眼睛的一瞬间,怔愣了一番。
他瞳仁颤抖着,唇吻略张,似是要说些什么来,却是无言半晌。
檠素瞧着他的神色,若要形容,似乎是又震惊又难以置信,还带着一丝隐隐的喜悦?
檠素不确定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濯瑾?”
剑灵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示意檠素放下手又换作另一副神态,皱眉道:“你为何会有善元龛?”
檠素无辜解释道:“居隐让我来找你的。”
“居隐……”濯瑾似乎在细细回想,“那个讨人嫌的丑八怪老头?”
檠素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这么说自己的原主人,不太好吧?叫他怎么接话?
檠素呵呵讪笑着:“那个,我知道你在凡间待久了,难免对他有些怨愤,但你看这不,他让我来寻你回去了嘛。”
濯瑾瞥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嘲讽与嫌恶,嗤笑道:“多虑了,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矛盾有些大啊,檠素为难地心道。
濯瑾打量着檠素,来回走着,点点头满意道:“不过你这人倒是看着顺眼,我就勉为其难认你做新主人了。”
檠素正思索着如何能够没有伤亡地向此时的濯瑾解释居隐把他丢弃给自己,没想到他此刻主动开口认主了。
檠素有些意外,但也安然接受。
末了,又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认我做主人啊?”
无他,檠素有了第一把灵器,自然有些激动欣喜。
要是再坦白点,就是檠素想听听别人夸他,夸得越多越好。
濯瑾瞄了他一眼,直言道:“你不丑。”
“还有没?”他不死心且十分期待地挣扎着。
濯瑾托腮,看样子似乎是真的仔仔细细想了一番,最后飘飘然道:“你不比他丑。”
檠素:“……”
刚才檠素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居隐把他无偿卖了的这件事,此时此刻只能把前因后果通通吞进肚子里,否则这位爷知道自己被抛弃,还是不要钱的,怕是要闹翻天了。
檠素“咳咳”两声,又道:“方才衡礽说,你是自己跟着他的,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为何你和善元龛都对他这么……欣赏?”
濯瑾方才还恹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笑嘻嘻道:“因为他比你好看。”
因为他比你好看。
因为他比你好看。
因为他比你好看。
檠素听后猛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为什么不认他做新主人?”
濯瑾扑闪着眼帘,张着一双水灵的眼睛,真诚道:“其实我也想……”他仔细思索了一番,谨慎地观察着檠素的脸色道,“要不,我走?”
檠素刚才被憋得涨红的脸此刻已全然铁青,冷着脸起身就要把它打入运安中。
濯瑾连忙“哎哎哎”叫住他:“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经逗,我在凡间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见了个活的神仙能跟我说说话,我自然要过去找他解闷。”
这话倒还可以接受,檠素悻悻地放下手,捡起地上掉落的手巾扔回热气腾腾的盆中,溅起一串水花。
“不是我不经逗,是你在逗我的时候要说我最好看,要坚持奉行主人第一准则,这样我才会给你捧场。”檠素没了热巾,甩甩手上的水渍,义正辞严道。
濯瑾笑着点点头,噗嗤道:“行,准则就准则。”
夜色将暗,凉风从窗缝中露进来,檠素裹紧衣领,卷起桌上的宣纸道:“你长期不在神界,估计现在灵力低微,若是不行的话咱们就晚些回去。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在凡间玩玩也不迟。”檠素把卷好的纸棍塞进窗户缝里,“期间我会给你输些仙泽,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回。”
濯瑾没有说话,只听得见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咚咚地响着。
不对,器灵没有真形,如何在虚影的情况下弄出声响?
檠素立马转过头。
只见濯瑾此刻长发飘飘,抚过发出淡淡莹光的眼眸,居然弥发出隐隐莲香。
“你……”檠素错愕道。
濯瑾走到桌边,拿起运安剑横在檠素身前,将剑穗上的小饰物放在与自己眼睛齐平的位置,笑道:“这个,我的真身,你平时可要仔细。”
檠素呆呆地看着濯瑾的身形,仔仔细细嗅了一遍莲香确认道:“你……还活着?”
其实早在刚才,檠素就猜到能有此绝世容颜的器灵,生前不是狐族就是馥来族,直到刚刚散发出的莲香,他才能确定濯瑾是馥来族。
但如果是器灵,又怎会散发出香味这种实物才能有的东西?
器灵这类特殊群体,虽然属于神族,但却是地位相对低等的一个存在。因为他们生前的躯体已经无法再供元神寄宿,若要继续在世间存活,只能选择寄生在灵器中供主人差遣。
可神族只死了身躯但元神尚且完好的话,不能算是真正地死去,因此只属于假死,否则也不会发生器灵借生这类事。
所以器灵幻化出来的生前模样是不可能有实体的,更遑论散发气味。
濯瑾笑笑,示意他看向剑穗。
他不说,檠素刚刚都没注意到剑穗上的东西是什么。
一朵朵枣粒般大小的一坨黑不溜秋纹路复杂难以辨认的硬疙瘩。
檠素眉角抽搐,正不知如何启齿问他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濯瑾反而双手背在身后转过去道:“很难辨认吧?这就是我要当剑灵的原因。
“我的真身很虚弱,不足以支持我在世间存活长久。唯有此法,才能偷得半世闲生。”
世间万物,化形之法较为普遍,唯有不可依自身而动者,化形不变真身,而是另化实体,但也受真身限制,不可远离——其中就包括馥来这个花草树木组成的族群。
这也就是濯瑾把真身绑在运安剑的剑穗上的原因了。
檠素沉默良久,欲言又止。反复几次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知道在你身上一定发生了一些事,也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按道理来讲我不便过问。但如今我是这把剑的主人了,日后便会拿你当亲兄弟。
“所以,不知你方便与否,告诉我你的过往?”
濯瑾转过身来。
——一模一样,濯瑾看着檠素的面容。
——无论何时,一如既往。
濯瑾莞尔笑道:“一百三十万余年前,曼陀罗花王婆苏灭馥来族时,引无尽荒火烧遍整个缔梧原。
“我的真身,毁于当时。”
一字一句,声声震耳。
一百三十万余年前,正值洪荒时期,各族为征得疆土厮杀无休。其中馥来族凭借族人预言探天命这一本领收到众多神魔的追捧,争相聘为军师谋士,呼风唤雨,一时风光无限。
广交族缘之下,人人都要以为馥来族会是第一代神主,然外事顺遂却抵不过内鬼叛国,曼陀罗花王用自己的真身引燃九天荒火到馥来族的本土——缔梧原上,几乎将馥来整个灭族,仙根重伤,自此一阕不振。
直到公仪司凡间济世,功德无量,被天灵封为神尊,期间没有任何人能够统领整个馥来族,也没有任何馥来族人能够修炼到寻常神仙的境界,最多就是化形修炼些简单的术法。
而濯瑾,不仅是馥来族人,还是上古神祇。
檠素久久震惊,回过神后呆呆道:“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爷爷?”
濯瑾挑起眉,揶揄笑道:“按理来讲无需,但你要是想叫我也不拒绝。”
檠素还是呆着。
“怎么了,吓傻啦?”
“没,就是觉得史书上才有的事有这么一个人经历过而且就在我眼前,我觉得有点刺激。”檠素吸着鼻子道。
濯瑾摇头笑道:“更刺激的以后还会有。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很牛的,别觉得我是个花架子。”
毕竟是个能在洪荒战争时期存活下来的,檠素心道。
被猜破心思的檠素讪讪笑着,道:“那日后还请承蒙关照。”
其实檠素很好奇濯瑾作为一个亲历者,一定知道当年战争的真实状况,而是不史书上的几页文字,他有些想探究。
但好奇归好奇,这毕竟是人家的灭族血史,当面揭人伤疤算怎么回事。檠素只得灭了这个想法。
檠素折回去,探入盆中,发现水已经凉了,于是便端起来走向门口道:“你要不要泡脚?饿不饿?正好我把这玩意儿端下去,顺便叫点菜。”
“你能拿两人份的?”濯瑾双手抱臂交叉,敲点着指尖道。
他不说檠素都忘了自己来时是一个人,总不能用人家两个人的份。檠素哈哈笑道:“不就是多些银两的事儿?待会儿去武馆跟几个人比划比划就回来了。”
“干扰凡界事物,不怕天灵降罪?”濯瑾坐下来撑着腮道。
檠素嘿嘿笑道:“我个半神我怕什么?也就伤到他们才会给我来一雷子,其他的照常在神界怎么样就怎么做。不用像真神那么拘谨的。”
濯瑾哼哼笑着,摇了摇头感慨着:“年轻真好。”
“不论年龄,其实从言行来看,我觉得你也挺年轻。”檠素笑道。
濯瑾呵呵笑道:“你去吧,不过我不吃素,平日里饮些甘露足矣,就端些汤水暖暖脚吧。”
檠素应下,微微笑着阖上门。
夜色渐渐深了,濯瑾一手撑腮,一手略施小法,点亮了屋里所有的烛盏。
半神,挺好的……起码可以省去些烦恼。
但估计这种日子也不久了。
他撑着腮,瞧着桌上的运安剑,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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